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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昶一度想回河北去。
洛阳这地方,本就难以作为战略之地,西北有刘堃虎视眈眈,并州有高庆之,名为高桓的嫡系,实际上也是拥兵一方自为皇帝,处在这种夹缝之中,实难长存,更莫图发展。他不止一次同许珲说过自己的担忧,然而只是担忧而已,并没有解决之策。回河北容易,要把朝廷搬去河北却是难上加难,可是若让他孤身回去,他也是不能接受。
两年前雄心勃勃的来,他志在中原,如今怎么能空手而归。
他可以以皇帝的名义迁都,却绝对不能败回河北,否则他将声名扫地,永远失去逐鹿天下的资本。
中原的局势,四方大小军阀林立,高桓一死,全都纷纷独立,不再受朝廷节制,高昶意图剿灭,然而又始终不敢出兵。他怕自己出兵,洛阳这边会后院起火,他想先安内再攘外,然而已经没有时间。内外交困,高昶身心俱疲,他感到很痛苦,好像陷入了泥潭,他开始后悔当初进入洛阳的选择。然而他的心思无法向任何人说。
有一夜,他喝醉了酒,抱着元明姝□□,说他想回河北去。元明姝听到这话愣了一愣,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外界的消息了,听到这一句,却突然有了种模糊的猜测,她呆了很久,道:“现在回去,也还不晚。”
高昶醉醺醺的不住摇头,道:“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要笑话我。”
元明姝没有接话,高昶只是说了这样一句,也再没提过。
嘉佑三年六月,高昶终究还是出兵,去打钧州刘彪。大军一到,刘彪立刻举白旗投降,然而等高昶下令收编他的军队,他立刻造反,当夜就带兵跑出城向北边高庆之求援。这种战争本就是个烂泥坑无底洞,打不出个结果的,高昶没能剿灭刘彪,反而在途中生了重病。大概是他心中预见到会有变故,原本出兵之前,他是准备让元明姝留在洛阳的,然而在出兵的前一天,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让元明姝跟他一起去钧州。七月,大军本该起行,然而因着高昶重病,外加大雨,大军还滞留在钧州。
元明姝站在门口,望着阶下的雨帘,庭院里种着芭蕉树,被雨水洗的发亮。
高昶同刘弨,许循,阮偮诸僚在屋内,炭火温着酒,隔着帘子听见谈话的声音,元明姝心里好像燃着一丛火,她想要做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冰凉的雨意渗透进肌肤,她还是想要燃烧。她知道自己是心如焦炭。
高昶睡的也很晚,他睡眠不好,失眠,伤口也疼,因为感染导致他的伤口有点化脓,大夫用淬火的刀剜去他伤口上的腐肉,撒上药粉,给他重新包扎,他疼的发抖。元明姝坐在床边,拧着湿帕子替他擦身,没法洗澡,元明姝只能睡觉前替他简单擦一擦。擦完身,高昶要搂着她睡觉,深深将头埋进她怀里去,他生病之后越发的依恋元明姝了,直把元明姝当奶娘。
元明姝其实不怕死,她只是放不下三个孩子,她不知道高昶这个样子要如何收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要如何收场。她给苏长亭写信,信中隐隐有托孤之意。这样的话她几乎说不出口,她是苏长亭一手带大的,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现在她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她感到难受几乎想落泪。她觉得自己有点太悲观了,死亡毕竟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她没法不害怕。
过了数月,她收到了苏长亭的回信,苏长亭只说,元宵冬阳康康都好,长的很快,让她不要担心。
元明姝读了信后,又悲从中来,趴在桌案上流泪许久,哭的止不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对是错,要是她当初不结婚,不生孩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痛苦,死生都是小事,本就不是这世中人,纵然离开也不会有太过不舍,可是她结了婚,嫁了个男人,还有了三个儿女。
高昶看到她垂泪,很生气,他认为元明姝是信不过他,为此发了脾气,元明姝心痛之余大骂他,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高昶听的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元明姝只是恨他。
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同是七月,洛阳传出刘珧造反的消息,高昶几乎没气的吐血,听到消息,顾不得伤重未愈就要率军返回洛阳。元明姝耳目有限,高昶对她看管的很严,以至于一路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见高昶的脸色难看。他病的严重,军中人心惶惶,为了安抚军心,他强行要骑马,只走了三天,这天下午,他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伤口全裂开了,大夫替他包扎,元明姝看的很不是滋味,劝了他几句,不料招来痛骂。
元明姝从来没挨过谁的骂,更别说高昶,她感到莫名其妙,高昶的态度让她很厌恶,她冷笑了一声,懒得说什么。她要往外走,高昶气道:“你回来!”
元明姝不理他,只当没听到,高昶扬手打翻了茶盏,元明姝吓的心一跳,回过头,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你在做什么?”看到地上的茶水还有瓷器碎片,她不可置信的摇头:“不管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你该冷静一下。”
高昶躺在床上面红耳赤大喘,元明走到桌前,倒了一盏热茶,递到他嘴边,高昶满脸怒色转了头去,抬手就是一掌,要将那茶打翻。元明姝提防着他,没洒出去,她来了火气,捏着高昶的下巴往他嘴里灌,嘴里骂道:“神经病,我招你惹你了,你给谁发脾气。”
高昶呛了水,连声咳嗽,元明姝冷道:“好言好语给你你不要,非要找骂,犯贱是不是。”
高昶挣脱她,只是气喘吁吁。
元明姝夜里被烫醒的,她睁开眼,摸到高昶身上火烧一般,她坐起身来,下床去将案上那盏牛油灯拿到床边,高昶脸色惨白,伸手去摸他额头,却是烫的吓人。元明姝放下灯,轻轻拍他脸:“高昶,高昶。”
高昶没有应,元明姝心中大惊,连忙去铜壶里倒了点热水来,跪在床上将他衣服解下来,拿帕子浸了热水,替他擦拭身体,她手摸到哪里哪里都是烫,元明姝惊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勉强给他擦了擦,实在害怕,又忙让人去请军医来,军医也没有办法,晚上刚喝了药,还没过时辰,也不敢再给他喝,刘弨,许循等人还有军中诸将领也全都听到消息过来,守在一旁,面有忧色。他只是浑身烫,也不出汗,脸色惨白的浑身颤抖,不住叫冷,元明姝一整夜没睡,隔几分钟就用热水给他擦身。
元明姝看他这不是普通的风寒发热,叫了军医到一旁细细询问,军医也糊里糊涂的,只说可能是疟疾。元明姝心中一凉,
医疗水平有限,疟疾在这个时代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病,元明姝跟众僚属还有几个军医商量了很久,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她整个心沉了下去,回到床前,她看着高昶苍白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虚弱和无助。
众人都散去,元明姝对着床上死人一般的高昶发呆。
半夜高昶清醒了一下,看到元明姝,他伸手碰了碰她手,道:“你睡吧,我没事。”
元明姝趴在窗前睡了一会,高昶脑子里混混沌沌了,突然就想起了高桓,他有点怀疑自己是遭了报应了,因为杀死了自己的亲老子,所以老天爷立刻就来报应他。他心里很不平,恨恨的想,我杀他是应该的,凭什么报应我。
他伸出手抚摸着元明姝的头发,还有近在眼前的白皙脸颊,心中很不服。
早上,高昶再一次烧的人事不省。他的病情急剧恶化,已经到了完全不能下床的地步,甚至于说话都艰难,军中暂时由许循在主事,阮偮在主事,幸而这两人都能独当一面,没有出现什么差错。许循将每日的事物报给元明姝,请她拿主意。
许循建议元明姝,转道往东,回河北去。
回洛阳只是死路一条,元明姝心中早有此打算,许循一提,她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随即让许循去办,许循点了点头,元明姝又补充了一句道:“这是许长史的意思,还是将士们的态度,将士们都愿意回河北去吗?”
许循道:“将士们都是从河北来的,怎么会不想回去,我屡次跟大人提这件事,只是,哎,公主该知道。”
元明姝无奈的苦笑:“难为许令了。”
许循微笑也不再说什么。
在元明姝同许循,阮偮的安排下,这支疲惫的队伍转道往东,踏上了回河北的征途。高昶醒过来的时候,队伍已经东行了两百多里,知道了这个事实,他没有说话,只是无言的闭上了眼睛。
他很疲惫,很脆弱,抱住了元明姝,昏暗的油灯下,他声音沙哑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元明姝沉默了许久,最终道了一句:“我不知道。”
高昶也沉默,元明姝低声道:“我不敢再信你了,高昶。”
她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咱们夫妻一场是缘分,就算是为了元宵冬阳和康康,我也不能看着你死,可是我真的感觉没法再爱你了,回到河北,以后我也再管不到你了,你要是还记得咱们夫妻情分,不要再逼我。我现在是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你要是再逼迫我,我真的只能去拿刀抹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