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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留萧生住下的那一晚,谁也没再理会他,只等着他自己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差距。
身为一个文人,卫瑕反倒对引商的字很感兴趣。以他个人的偏好来说,天灵的字太过纤细,华鸢的字太过尖锐,相较之下,他更喜欢草书的狂放洒脱,甚至为此虚心求教。
引商心里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哪敢指点他几句,何况两人的字本不是一派,便只能与他谈起了古时有名的书画大家。这一说,不免就提到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魏晋风度,哪怕如今乌衣巷已成废墟,当年的王谢子弟仍然让人憧憬。像是卫瑕这样偏好魏晋诗词的文人,大概多少都会遗憾自己未生在那个年代。
两人颇为感慨的说了很久,期间华鸢一直倒在旁边打哈欠,后来干脆裹着被子在地上睡着了,引商看到之后顺手帮他拉了拉被子,结果他倒是一下子惊醒了,还迷茫的看着这两人,似乎在质疑他们为什么还在聊这些无趣的事情。
“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即便睡眼惺忪,他还是在引商转过身想对他说话的时候眼尖的瞥见了对方身上挂着的那个巴掌大的铜镜,这东西一直被她藏得很严,今日才不小心露了出来。
引商的神情果然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
自从那日吴救将这东西送给她之后,她就很少在长安城见到对方了,倒是陆续见到了几个不同的阴差,她不敢贸然上前搭话,只能在私下里暗自琢磨这件事。只是越琢磨便越觉得这事情简直荒谬。
她大概是疯了吧,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当日听见的话是——“北帝以此镜为寿礼,恭贺小娘子生辰,还望小娘子笑纳。”
北帝?莫不是北阴酆都大帝?
太荒谬了。
正因为自己还算是个神志清醒的人,引商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听错了,又或许是那个吴救又戏耍了她一番。
可是拿这种好东西只为了耍弄她一番也太不合常理了,她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何好处可图。
面对华鸢好奇的目光,她只能随口答道,“相识之人送来的生辰之礼。”
“生辰?”华鸢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这无疑又勾起了引商的另一个困惑,她同样迷茫的说道,“我的生辰是九月初九。”
话音刚落,华鸢就突然蹦出来一句,“真巧。”
引商不解的看向他,紧接着就听他一脸笑容的回答,“我也是九月初九生。”
这倒是真的巧了。引商的面上没有露出多么惊讶的神情,但是心底里却也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华鸢并不知道她本该姓姜,可是她自己清楚。同姓又同月同日生的两人这样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能说不巧?
可是话说回来,甭管送礼的人到底是不是北帝,她仍然不明白那人为什么会拖了将近两个月才将寿礼送她,难道那人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日生的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她将这困惑随口说给了卫瑕,本想听听聪明的人如何看待这件事。结果抢先回答的反倒成了华鸢,他整个人都缩在棉被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声音闷闷的,“说不定是送礼的人遇到事情耽搁了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引商点点头,也不去想这件听起来很荒谬的事情了。这镜子既然丢不得,她便继续带在身边,只求诸位神佛不要为难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因着天气寒冷,几人一起挤在正屋过了夜,待到翌日醒来,引商第一眼就看到了正拿着那张纸仔细研究着的萧生,任那寒风刺骨,对方似也丝毫不在意,只在专心致志的想着如何将自己那一笔字练好。
难得他的脸上没有那洋洋自得的神情了,似乎也已经不敢再看轻这间道观里住着的人,引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去准备早饭。
自从卫瑕住进道观之后,几人的生活比从前宽裕了不少,起码不用为每日的吃食犯愁。可是这样过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准哪一日卫瑕便要离开,何况就算他不离开,他身上的钱财也是所剩无几。
多年以来,卫瑕为官时所得俸禄和其他途径得来的钱财,尽皆入了卫家的钱库。卫家的家底虽然殷实,可是全由当家人卫甯做主。如今卫甯想要逼迫三弟归家,虽不能用强硬的手段,但是若在卫瑕之前最瞧不起的钱财上做文章,哪怕是卫瑕这样的人,也要为生计所困。
引商在收留卫瑕之日便承诺若是对方不愿离开,她绝不会强迫他改变想法。如今大家都为生计所困,卫瑕却丝毫没有妥协归家的意思,同样,引商说会收留他便也会收留他到底。
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东西,除了卫瑕之外的几人都准备进城里一趟。引商等人是为了帮一个大户人家驱鬼,萧生则是拜别他们进城去见自己的一同赶考的同伴们。
等进了长安城之后,引商三人在那户人家装模作样的驱了一遍鬼,还未等拿出最有用的黑狗血来,便眼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阴差突然出现将那小鬼带走,这下子倒好,引商伸手要钱的动作做的更加心安理得了一些。
拿了钱走人,回去的路上,引商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帮自己捉过鬼的管梨,那时他甚至没打声招呼就突然离开,她却因为对方乃是狐妖而不敢开口过问此事,直到今天才问起华鸢。
华鸢的反应倒是很平淡,“他在凡间经历过一些事情,重回故地难免伤心。”
世间万千生灵皆有情,引商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听过之后便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了。
这一次驱鬼的人家住在亲仁坊里,说巧不巧,三人离开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站在卫府门口的卫钰。
多日未见,卫钰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本就削瘦的下颌现在看起来近乎尖削,眼神间的忧虑藏都藏不住。
他是为了谁而忧愁,不用想都知道。
见对方向这边看过来,引商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告诉他卫瑕过得也不轻松,就见另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卫府走出——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瑾。
比起卫钰来,引商对李瑾其人更不熟悉,本打算少说几句话便离开,谁知李瑾远远睇了他们一眼,竟径直走了过来,张口便问道,“卫三是不是与你们同住?”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的,引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也不敢乱说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实情,毕竟卫瑕住在道观早已不是秘密。
而李瑾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没有露出了然的神色也并未惊讶,只是不容他们反驳的提出,“带我去见他。”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卫钰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想阻止他过去,可是李瑾心意已定,执意想要见卫瑕一面,不见到便不肯罢休。
引商不知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形,默默的与华鸢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选择顺着这位大将军的意思来做。
街上风雪交加,加上卫钰与李瑾,三人行变成了五人行,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在路过崇仁坊的时候,卫钰突然提出要进去逛逛,并且美其名曰想要在科考之前寻到有才之人向主考官举荐。
这是个好借口,李瑾明知对方是不想自己去见卫瑕,却也拗不过他,只能陪他过去。至于引商他们几个,人微言轻,自没有说话的余地。
五人专挑赶考举子聚集的地方闲逛,待走到一间酒肆的时候,天灵眼尖的看到萧生也在,刚想伸手招呼对方,却很快的被引商捂住了嘴。
真是个傻子,要是被那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发现了,岂不是又要多招惹一个麻烦。
万幸的是,正在与其他举子们专心讨论着什么的萧生并未留意到他们几人,相反,崇仁坊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那间酒肆涌去。卫钰好奇,随手拉住一个询问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便听那人说酒肆里赶考的举子们正在比试。
文人能如何比试较量,不过是比文采。只是如今正值科考,私下里比什么文章诗词都无用,所以今日这些举子们聚在一起比得正是萧生的弱处——书法。
几人也走到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些举子中书法最好的是一个年轻人,虽是年少,却写的一手好行书,笔力遒劲,旁边叫好之声不断,有甚者还吹捧其行书堪比东晋王右军。
媲美王羲之?
这话说得就实在是太过自大了一些,众人都纷纷看向那个年轻人,本想听他谦虚几句,却见对方笑而不语,神情间竟似默认了那句话。
这下子除了那少年的同伴之外,其他人都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可是真要站出来一个人去挫挫他的锐气,却又自认比不过对方的行书。就连卫钰都思量了片刻,毕竟行书并不是他所擅长的。
眼看着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得意,几乎就要开口炫耀一番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终于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看身形是个男子,却畏寒得几乎连整张脸都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的走到那少年身旁,然后拿起笔在少年的字迹旁边写下了与少年相同的内容。
同样的内容,同样是行书,当那人将笔放在一边的时候,但凡看到那张纸的人却都齐齐瞪大了眼睛,有眼力高的甚至倒抽了一口气。
那笔法如流水行云、秾纤间出、笔意遒润、风骨洒脱,最后几个人甚至分别改用隶、草、楷等笔法。引商虽然不懂鉴赏,却也不由惊赞。
而在所有人之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卫钰,他早年也研习过魏晋时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眼下突然看到这幅字,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说九分也至少有七分,此人的笔法与王右军何其相似!若不是家中有王羲之的真迹日日临摹,恐怕都不会有此等成就。
他将自己心中的震惊说给李瑾听的时候,旁边的引商也听了个清楚,正跟着他们一起惊讶,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那写字之人的正脸。
虽然对方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可这眼睛她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怎么会认不出。
“花渡?”她诧异的喊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