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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分分,渭水暴涨,咸阳城影影绰绰,苍茫的夜色将渭水南岸一片荒原笼罩其下,被雨水冲刷倒伏的杂草之下,秦砖汉瓦的碎砾混杂其间,这里曾是大汉长安之故城。
咸阳桥横跨于渭水之上,桥下河水奔流,遥望着那一片秦汉故地,以及更远处在隋时重新兴建的长安城。
汉武帝建元三年于渭水之上架桥,因与汉长安城北边的便门相对,故称“便桥”,因在中渭桥以西,又称“西渭桥”,至隋唐之时,则称之为“咸阳桥”。
相比于中渭桥,咸阳桥更加宽阔、也更加坚固,只不过距离长安城略远一些,故此便成为汉唐以来往来西域的交通要道,更可由此向西至陈仓入蜀……
……
咸阳桥北,一片军营矗立于雨水荒草之中,影影绰绰、绵延开去,夜色之下居然直抵目力所及之处。风灯悬挂在营地内重要地方,随着风雨摇晃不定,营门左右卫兵林立,营地之内依旧巡夜的队伍穿梭其间,禁卫森严。
纵然雨大夜深,俨然一副枕戈待旦、全力戒备的气氛。
中军帐内,脱去甲胄、穿着一身丝绸华服的契苾何力大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颌下胡须整齐油亮,领口露出的中衣雪白整洁,执壶的右手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黝黑的脸膛泛着微笑,俨然就是一位大唐达官显贵、富贵华奢,哪里还有半分突厥契苾部可汗的模样?
只不过左耳缺了一块,伤疤狰狞,显现出剽悍之气……
给对面的宇文士及斟满酒杯,笑着举杯示意一下,宇文士及也举杯相应,一饮而下。
两人中间的案几上放置这一个铜火锅,此刻汤水沸腾翻滚,契苾何力端起一个盛放羊肉的盘子,用筷子将羊肉拨入锅中,又将几样菜蔬放入其中,鲜嫩的羊肉瞬间便被沸腾的汤水淹没,几个翻滚之后,便已变色,菜蔬也愈发翠绿。
两人各自捞了一筷子放在碟子里,蘸上由芝麻酱、韭菜花、腐乳、辣椒油调和的密料,放入口中咀嚼,顿时肉香四溢、香辣适中,吃得两人连连赞叹。
连续吃了几筷子,宇文士及额头浮现一层汗水,再度举杯饮了一口,赞道:“此等美味虽然略输于礼仪,不过更近于天性,唐人或许不可接受,但对于可汗来说必然更为适合。”
契苾何力放下筷子,将口中羊肉咀嚼咽下,喝了口酒,用帕子擦了擦胡须,似笑非笑道:“‘可汗’这个称呼早已多年未闻,便是往昔麾下奴仆也不这么叫了,倒是郢国公您还记得。如今,还请称呼在下为‘大将军’,在下觉得更为威武霸气。”
贞观六年入唐之时,李二陛下任命其为“左领军卫大将军”,将麾下带来的六千多家突厥旧部与唐人加以整编,精锐兵力在三万左右。时至今日,他“左领军卫大将军”一直不曾更改,麾下部队也成为十六卫当中战功赫赫的一支劲旅。
我早已是大唐军人,还提什么“可汗”?
宇文士及颔首,美食当前却显然食不甘味,与契苾何力碰杯饮酒,道:“将军对大唐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当年您入唐之时可是有很多人不以为然,唯有陛下深信将军之为人,极力扶持,不曾疑心。即便是当年您被真珠可汗俘虏,真珠可汗以您为人质要求与大唐和亲,先帝也答允用一个公主换取您的自由。这是何等隆恩礼遇?古之降将,前所未有。”
契苾何力面色肃穆,重重颔首:“先帝胸怀四海、气吞山河,不逊上古贤君分毫,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故而我随出身胡人,却时刻以唐人自居,不忘先帝恩情,不负帝国信任,愿以此躯偿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唐包纳四海,不知多少胡人降将出仕大唐,然除却他契苾何力可以宿卫宫禁之外,再无他人。而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胡将,契苾何力率领部众也誓死效忠,无数次在李二陛下的军令下奋勇征战,即便被真珠可汗俘虏,也宁肯割下左耳以示决心,绝不叛唐。
宇文士及嗟叹道:“是呀,便是您这样入唐的胡人尚能感念先帝之隆恩,然则许多受恩更重的唐人,往昔对先帝唯命是从、信誓旦旦,如今却将先帝之遗志束之高阁、全然忘却,只顾着眼前那么丁点儿的利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契苾何力执壶给宇文士及斟酒,这话他不好接,也不能接。
区区一个胡人降将,即便地位再高、爵位再高,又岂能点评议论朝堂上衮衮诸公忠诚与否呢?
而对于宇文士及的来意,他隐隐也有了几分了然……
宇文士及见到契苾何力不接话,也明白契苾何力的心思,不禁蹙眉问道:“或许,将军也将先帝对隆恩忘却得干干净净?”
契苾何力瞅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沉声道:“我对先帝之忠诚,坚如山岳、长如江河,先帝令之所向,我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听闻先帝驾崩之消息,我曾上书朝廷恳请陪葬于昭陵,然陛下不准,这才作罢,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意追随先帝于地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
此事自然是真的,不过当时李承乾给他回复是“大唐并无殉葬之先例”,这才作罢。
但契苾何力之忠诚,的确令朝野震撼。
绝大部分的忠诚都限于嘴上说说,真正去做的没几人,而愿意将忠诚不限于生死之上,绝无仅有。
宇文士及咄咄紧逼:“既然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为何将陛下遗志视之不见、充耳不闻、弃之不顾,任凭小人窃据大位,真正的传位之人却困守潼关、覆灭在即?”
契苾何力目光炯炯,与宇文士及毫不相让的对视:“我之忠诚,不是你宇文士及能够点评议论,你关陇门阀深受之皇恩天下何人能及?结果你们利令智昏,在先帝远征辽东之时悍然发动兵变欲废黜陛下册立之储君,那个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阻止长孙无忌呢?而你所谓的真正传位之人,我不知是何人,我既然忠诚于先帝,自然听命于先帝,当今陛下乃先帝金典册封、名正言顺,我不管先帝到底怎么想,既然自始至终先帝不曾废黜储君,那么先帝驾崩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储君,乃大义名分所在。你若能拿出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于旁人的诏书,且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我自然遵从,你若不能,又何必在我这里聒噪呢?”
这番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就差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骂一句“你们全家当反贼,也要拉着老子当反贼吗”?
缺德也不能这样!
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被一个胡人、降将指着鼻子说“你不配和我谈忠诚”,这是何等羞辱?
偏偏当初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欲废黜太子,的确与忠诚不沾边……
只得忍着羞辱,涩声道:“先帝心意,你当真不知?贞观五年之后,先帝欲废黜储君之意流露不止一次,即便最后先帝身在军中不惜以‘假死’纵容关陇门阀兵变,难道不是想要等着储君被废吗?先帝心思,朝野尽知,但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可怜先帝对大臣素来宽厚优容,却换不来大臣们半点真心。”
契苾何力哼了一声,收敛了刚才霸道,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有些事,论心不论迹,而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先帝一日未曾颁布废黜之诏书,储君便依然是储君,岂能单纯以心意而论?郢国公此言有失偏颇,更是不讲道理。”
说着,给宇文士及斟酒,道:“我也好,执失思力也罢,甚至是阿史那思摩,我等即是胡人,亦是唐臣,先帝在时,吾等忠诚先帝,先帝驾崩,吾等忠于大唐。”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原本醇香的佳酿现在确实满口苦涩。
很显然,契苾何力早已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人暗中有所沟通,相互达成一致,或许对皇权之争采取旁观之态度,但绝对不会贸然介入……
而没有契苾何力的左领军卫、执失思力的左骁卫。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旧部,长安城西线便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无后顾之忧,可以在正面全力对战,晋王哪里有半分胜算?
沉默良久,宇文士及缓缓说道:“将军之忠诚,老夫心悦诚服,也大感欣慰。既然将军之心意已经老夫已经明了,那么老夫也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若哪日局势骤变,将军可愿挺身而出捍卫大唐之稳定、社稷之存续,以偿报先帝之隆恩?”
契苾何力微微一顿,心中一跳,冷眼盯着宇文士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西线安稳,长安自然无虞,朝廷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困守潼关的晋王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可既然宇文士及这么说,那就代表一定会在某一个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紧要关头,出现急剧之变化,甚至反败为胜……
沉吟良久,反复权衡,契苾何力没有追问究竟,而是缓缓颔首,道:“理该如此。”
宇文士及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契苾何力不愿起兵依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达成此行最低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