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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鹿杖坠地,一声惊心。
怀真万想不到凌绝这次前来,竟是如此局面。
自己重活一世的秘密,原本不敢同任何人说知,毕竟太过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了,连高远开明如唐毅,至亲至爱如父母,起初都不敢透露分毫。
唯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把那“事”变成“世”,以前世为警戒,今生好生经营罢了。
直到如今,虽并不能算是平顺通途,而颇多波折惊险,可到底历经劫难后,家人俱得安排。
是前世那等惨烈孤绝的局面……不可相提并论的。
如今渡尽劫波,正似风烟俱净之时,谁知凌绝竟也窥知了前世种种。
那些她曾愚蠢决绝的过往,飞蛾扑火的行径,曾跟他贪恋痴嗔的生死牵绊,种种不堪……竟都被他知道了?
纵然曾给唐毅窥破端倪,同他说了前世之事,然而事关她跟凌绝的具体详细,却仍是尽量避开。
此刻身为人/妻为人母,那些深埋心底之事,也都愈发淡了。
近来因经事太多,更甚至渐渐把所谓“前世”俱都“忘”了……
何况凌绝的所作所为,同前世也大不相同,这次更因她命悬一线,故而被凌景深救回之后,她也每日不辞劳苦,前往看顾。
哪里想到偏生在这个时候,凌绝竟知道了?
她自然是不肯承认的,事到如今,彼此两不相干,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因他“不知道”,所以怀真也才能泰然自若,彼此以礼相待,倘若再翻出那些旧情来……只一个情何以堪。
试想,亏得凌绝是此刻才知道的,若他一早便知,只怕怀真也不至于心无芥蒂的前去看护他,更不会以如今之关切心意相对了。
却见凌绝越发走近过来,缓缓又道:“你我都清楚明白,无可否认,你若说不知,我可以跟你从头至尾讲上一遍,会连你不知道的也告诉你。”
怀真闻言,对上他近在咫尺、这般坚决的眼神,情知避无可避,以他的偏执性情,只怕必要追究到底。
怀真便深吸一口气,低低说道:“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凌绝见她承认了,嘴角蓦地一扯,似笑,又似想哭:“是啊,我现在才知道这些,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
怀真见他神情哀恸,又似有些执着见狂之意,便叹了声,道:“罢了,你才病好,何必这样,再伤了身子……”
凌绝不等她说完,便咬牙道:“我倒是恨不得死了!”一声激烈,便大咳起来。
他身子本就才好不久,这样心神激荡之下,更有些站立不稳,抬手往前一撑,身子前倾,竟压在怀真身上。
怀真知道他病重的人,很不该如此,不免担心,只得竭力扶住他。
凌绝反抓住她的手,低哑唤道:“怀真……”
怀真垂眸道:“且不必说了。”当下不顾别的,半扶半抱,令他到旁边的榻上斜靠住。
凌绝于榻上坐了,急急地喘了几口,才缓过劲儿来,此刻胸中竟有千万言语,每一句都想说给她听,然而……如她所说:又有何用?
怀真自在他对面的锦墩上坐了,转头平息片刻,才说道:“何必赌气轻言生死?如今你我都也算是经过生死的人了,如何总是看不破。——且我都能放下,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凌绝抬头,望着她淡然之极的神情,忽然一笑,说道:“我看见那些情形……醒悟是怎么回事之后,你可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怀真自是不知的,便微微摇头。
凌绝因力有不济,气喘艰难,话便说的很缓慢,却竟像是一字一顿,格外绝然似的,他道:“我心中想,这一辈子,我宁肯你恨我仇我,从一开始就报复我……不管怎么都好。”——不管怎么都好,也比她如今这样平静相对,就仿佛他是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而已!
怀真哑然,想了想,说:“毕竟那些滔天大过,想来引子自然是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缠着……也不会让你做成那许多事,故而起初我虽恨你,也曾想过报复,但一来要看顾家人为要,二来……我委实不想再跟你纠缠了。”
倘若要行报复之举,自然要不停地跟他接触,谁知道又会牵绊出什么来呢?
她一心都在父母亲人身上,也并没那许多大精神理会别的。
这却也是凌绝知道的,正也因为知道她这不想跟自己牵扯的心意,故而……越发难受。
凌绝又喘/息了会儿,才道:“然而你竟一个字儿也不肯透给我,这许多年来,你看着我……是不是就如看着一个傻子一般?”
怀真听他说了这句,便平静说道:“这辈子,我待你如何,我爹娘待你如何,你自清楚,他们两人,几乎把你当做己出了,而我……”
凌绝苦笑。
这数日来,凌绝把从跟怀真相识之初的种种,尽数都想了一遍,除了在怀真小时候曾对他有过种种怨怼之举,比如才见到他的时候吐了,——譬如最厉害的那次,便是把他推在蔷薇花架上,再有,是被金飞鼠所掳那夜的种种……
随着两人渐渐长大,她所表露出来的,竟多是跟他的疏远之意罢了,现在回想,越发明白了,何以她那样抗拒嫁给自己。
只因她曾轻许过他一世,怎奈他有眼无珠,竟把一片真心掏了出来,扔在脚下,死命地□□践踏。
眼前不由地又闪过许多不堪回首的情形,如今……这一场场的回忆,竟不仅仅是怀真的痛苦,而也是凌绝的刑罚。
此刻凌绝仿佛知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让他得知她出京之事,让他身受重伤,让他得到噬月轮,才记起这些残忍前世。
这便是神明的安排,将前世她所遭受的所有苦痛呈现在他面前,让他回想起来,仿佛凌迟,痛不欲生,如同身在地狱。
凌绝竭尽全力才恢复平静,问道:“你可知道了……那时候,我为什么曾那样待你?”
怀真不知,自打重生以来,她也曾想过,然而总无答案。
当即转开头道:“我当初连报复之心都无,又何必再想这些?就算是知道了,可能换我那一世安心?何必徒劳无功呢。”
凌绝仔细望着她,说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不跟我透露分毫,就算是……让我有个赎罪的机会。”
怀真道:“纵然我跟你说,以你的性情,你可会信?”
凌绝点头,忽地道:“那唐毅呢?你可对他说了?且你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为何竟肯嫁给他?”
怀真蹙眉不语,面上浮出懵然之色,仿佛在思忖似的。
凌绝耐心等候,似知道她一定会说,果然,便听她道:“三爷……从小儿对我很好,或许是……命中注定的。”
虽跟了唐毅后,也同样有苦有甜,然而却是不悔,甚至在难堪的此刻,提起了他,都隐隐地觉着心里安稳,唇边也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来。
凌绝望着那一丝笑意,陡然刺心,竟道:“为什么……对他这样不同?我纵然罪大恶极,难道他便是无辜的?”
怀真皱眉道:“他并没有做什么。”
凌绝冷笑起来:“是么?最后你不是被他……”
怀真听到这里,方色变喝道:“住口。”
她竟坐不住,便站起身来,背对着凌绝,口吻有些冷意,却尽量平静:“该说的都已说了,以后,请不必再提此事了。如今,你贵为驸马,而我也已经早嫁了他……若是彼此不言,日后还能相安无事。”
凌绝打住,眯起双眸看着怀真的背影,半晌道:“你并没跟他说起这些,是不是?”
怀真道:“我说了……”当时她所说的,已经是她记忆的所有……至于后来又想起来的……
——她一度以为自己死在了刑场上,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跟唐毅婚后相处,怀真曾看见前世她人在唐府的情形,让她百思不解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曾去过唐府、且那时候林明慧已经是三少奶奶了。
私底下她隐约有些猜测,却毕竟有些可怖,又因耽于唐毅深情,因此竟并不计较此节。
一直到往后,当海战那日,她自高空坠下,看到前世自己临死之际!
彼时她从空坠落,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今生的应怀真,满面喜悦,俯视着底下的应怀真,唇边带血,双眸含泪,直直地似能看破虚空。
她的目光对上她的,继而无限扩大开来,渐渐地望见她半边身子早就被血染透,渐渐地望见有人抱着她,渐渐地也望见,身边还有一个人跪地嚎哭。
抱着她的那个人,正是唐毅。
跪地大哭的,是凌绝。
瞬间,场景仿佛又从京城贤王府的内室,转作那海鸥翻飞碧涛微涌的东海之上,有那带着腥咸之气的海风扑面。
直到耳畔听凌绝又道:“你当真跟他说了?甚至连霄儿的事都说了?”
原本平静的表情一变,怀真自回忆中醒来,睁大双眸,自双眼里有哀痛之意流泻。
她猛然回身,瞪向凌绝。
凌绝见状,已经明白:“你果然没有说,那么,你大概也不曾告诉他罢……若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死罢?!”
就在此刻,在卧室之外,有个人听到这里,蓦地抬头,沉静如海的双眸风云变幻,瞳仁竟一瞬收缩。
室内,怀真浑身战栗,周身之冷,无法形容。她低头沉默半晌,才终于说道:“你错了。”
凌绝道:“我哪里错了?”
怀真眼中带泪,却低低笑道:“跟他无关,一切……都跟他无关。其实早在你背叛我父亲之时,早在我看着全家因我而亡、血海滔天之时,那时候的应怀真……就已经死了。”
凌绝紧闭双唇,而怀真抬头看他:“你可明白?”
随着一滴泪的坠落,泪光浮动闪烁之中,时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应府被满门抄斩的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