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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怀真正赞叹那一枝月季,却不妨身后有人前来,回身看时,那般沈腰潘鬓,正是唐毅。
正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不期这般相见,竟叫人两两无言。唐毅单臂拥着怀真,举手将那朵月季轻轻摘下,放在怀真跟前儿。
却见花面交融,花比人艳,人比花娇,然而花却终究不似她,比花而解语可人,比玉而生香柔韧,且是他眼前心上,最举世无双之人。
想到她方才低声所念,不觉低低道:“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折来喜作新年看,忘却今晨是季冬。”这何止是说月季,正也似是说她了。
怀真方醒过神来,忙推开他,复站住脚了,只手中仍捧着那支月季,却见茎上底下的刺儿都已不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儿,悄无声息地便料理的妥妥当当……
一念至此,忽然又想:唐毅做什么事不是如此?面上不透分毫,底下早就“暗度陈仓”了。
不觉无声叹息,便只垂眸看着那朵花,嗅到那清幽香气,心也才安宁了几分,怀真便问道:“三爷几时回来了?”。
唐毅道:“早上才进城。”
怀真抬头看他一眼,此刻相对,再想到曾经历过的那些生死攸关……便又转开头去:“是么?我听闻……东海上战事是赢了的?”
唐毅不答,只又走上前来,怀真见他靠近,无端竟有些畏惧,目光越发慌乱,脚下想要后退,又不愿这般表露行迹,便仍是不动。
此即晨光乍现,花园之中人也少见,只因怀真南边一趟惊魂,对身子大有损亏,回来后,昏睡了数日不醒,醒来后也只恹恹地难以为继。
幸好有个竹先生在,便对症下药,给她开了个调理身子的方子,每日仔细调养,才渐渐地恢复昔日的精神,才得这般早儿起,只在花园中缓步而行,以为怡情旷神、养生之故。
唐毅瞧出她退缩之意,却仍旧踏前一步,便复把她拥入怀中。
怀真只得擎着那支花儿,低低道:“做什么……”
隔了片刻,唐毅说道:“你可知道,这许多日子,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怀真道:“三爷心里想的什么,常人岂能蠡测。”
唐毅一笑,垂眸细看着她:“便是如现在这般,就这样儿抱你在怀。”
怀真咬了咬唇,便低下头去,也不知要说什么。
唐毅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只觉得她比先前越发瘦了好些,唐毅嗅着她身上那极淡却熟悉入骨的香气,双眸便慢慢红了,只竭力忍着,抱紧了她,暗中深嗅她身上气息。
怀真忽觉唐毅仿佛在微微发抖似的,便轻轻唤了声:“三爷?”
唐毅低低地应了声,怀真觉着这毕竟是在外头,待会儿丫鬟仆妇们经过,看见了毕竟不像话,怀真便道:“三爷,有话,咱们回屋里去说可好?”
唐毅又抱了她一会儿,此刻恨不得把她抱回去方好,却只得放开,却仍是握着手儿,两个人便往花园外走去。
果然才走了几步,就见两个丫鬟迎面走来,见了两人,都抿嘴含笑,躬身低头行礼,口称:“姑爷有礼。”
怀真见人来了,早欲抽手,唐毅却总是握紧不肯放。怀真只得作罢,然而脸上却不觉发热,便只做无事状,待丫鬟去了,才又看唐毅一眼,眼神中颇为无奈。
回房途中,不免又遇见几个仆妇之类的,因都知道两个人复合了,只唐毅人在海疆不曾回来……如今见终究是团圆了,一个个儿也喜不自禁的,均都面带笑容,恭恭敬敬地以“姑老爷”相称。
怀真叹了口气,索性低头不语,只回了房中,便见小瑾儿也早起来了,奶母正哄着玩,小瑾儿正清脆地叫着:“娘呢?瑾儿要看妹妹!”
猛然见进来一个陌生男子,都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认出是唐毅,忙行礼。
小瑾儿却呆呆地,毕竟是极小的孩子,当初惊鸿一瞥便分开,如今又隔了这许多日子,一时竟是认不出唐毅来了,只瞪圆了双眼,盯着他瞧。
怀真会意,便点点头,上回引小瑾儿见唐毅的时候,他口齿还不伶俐,头一遭儿出声,却只叫了个“爹爹”。
如今孩子已经会说话了,见了爹爹,却不认得了。
怀真便招手,小瑾儿跑到跟前儿,拉着她的手仰头叫道:“娘。”又有些胆怯而警觉地看着唐毅。
怀真道:“你整日里不是叫喊着问你爹爹何时回来么?怎么见了人,反而不叫了?”
唐毅一怔,小瑾儿的双眸愈发溜圆,盯了唐毅半晌,望着他华发早生凛然持重之态,竟仍是不敢认。
怀真哄着说道:“快叫爹呀。”
小瑾儿瞪了唐毅一会儿,索性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了。
怀真啼笑皆非,忙蹲下身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很想的么?”
小瑾儿一语不发,只是摇头,被怀真问了两句,索性嘟起嘴来,眼中透出委屈之意,也仍是不吭声。
怀真很是诧异,又看唐毅,此刻却有些担心他心里不受用,便温声道:“这孩子……只怕是认生呢,毕竟好些日子不见了……”
唐毅看着小瑾儿,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小瑾儿却蓦地躲在了怀真身后,竟大有抗拒之意。
怀真有些着急,便欲把他拉出来,小瑾儿被她拽着,急得无法,便眼泪汪汪地欲哭似的。
唐毅忙道:“怀真……不必了……”
怀真停手,怕他不受用,便随口说道:“先前明明总惦念着,如何见了反是如此,这样古怪,倒是像谁呢?”话一出口,对上唐毅的目光,两个人心底各是一动,怀真便忙转开头去。
正彼此默然相对,忽地里头奶母出来说道:“姐儿醒了。”
怀真这才咳嗽了声,道:“是了,你还没见过神佑呢……去瞧瞧她罢。”因又担心唐毅不解,便道:“因是在城隍爷爷跟前儿……”说了一半,忽地又觉着这话也不大好,毕竟不是什么极好的往事,当下便又停了口。
唐毅道:“怎么不说了?”
怀真道:“没什么,只是觉着……这孩子是有神力庇佑着的,故而我给她起了这个乳名,只盼她以后也都平安康健的罢了。”此刻回想当日之事,还且惊心不敢细想呢。
说话间,便进了里头,怀真把小神佑抱了起来,便给唐毅看。
唐毅伸手,见小孩儿比昔日小瑾儿出生之时尚且还瘦小呢,心头狠狠颤了颤,当下,便用十万分小心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小神佑在襁褓之中,先看了眼怀真,复又看见了唐毅,便微微睁大双眸,又因被他抱在怀中,便眨了眨眼,如此看了半晌后,竟轻轻笑了起来。
唐毅正生怕小女孩儿见了他会害怕,倘若又如小瑾儿昔日一样大哭起来又如何是好?谁知竟是如此!一时竟看得呆了。
怀真在旁,也觉得奇怪,原来小神佑自打出生来,便不是那等爱哭爱笑的孩子,见了谁都安安静静的,不料竟跟唐毅不同。
此刻,唐毅怀抱着女儿,见小婴孩儿如此脆弱瘦小,偏笑得这样欢喜烂漫,再想她出生时候那种种坎坷磨难,以及怀真历经的生死之情,他心头潮涌,转过身背对着怀真,轻轻闭上双眼,泪便随之坠了下来。
此刻众人都已起身,李贤淑听闻唐毅来了,便也自过来看,进门猛然见他虽然容颜如昔,只鬓边竟白了那许多,——应兰风比他年纪更大,却只隐约有一两根白发罢了。
李贤淑心中诧异之极,却又叹息怜惜起来,她自也知道那海疆并非是常人能呆的,但凡是京内的子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哪里有一个愿意去那苦地方的?除非是朝中官员犯了错儿,被贬的话,才不得不去。
这许多日子,想必在外头餐风露宿,必然受尽苦楚,且又操劳累心,才会如此。
李贤淑因先前怀真有了身孕之事,本也甚是责怪唐毅,听闻他回来了,原本还满心想再刺上两句,没想到见了面是这个光景,那些不中听的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寒暄了几句,方得知唐毅清晨进城,原本还未回唐府去,直接便来了这府内。
李贤淑又见他双眸竟有些微红,且带一丝湿润,便知道他见了妻子儿女,自有一番感念……
李贤淑自忖如今两个人都已经复合了,何必又再提从前?当下便把昔日的事压下,只对唐毅道:“连日来必然赶路辛苦,早上可还没吃饭呢?我命人去做些过来,吃了饭再回去罢。”说着便起身自去了。
唐毅站起身来恭送,怀真扫他一眼,便又坐了回去,见小瑾儿紧紧地守在自个儿身边,便摸摸他的头。
唐毅回身,才看着她道:“怀真,今儿……可随我回府去罢?”
怀真垂头不语,唐毅走到她身边儿,还未说话,不妨小瑾儿见他靠近,便伸手将他推了一把。他小人儿自然力气有限,可这份抗拒之意,却是极强烈的了。
怀真忙把他拉回来,道:“做什么呢?”
小瑾儿努着嘴,也不回答。怀真知道他仍闹别扭呢,便叫奶母来,让把他领到里头,去跟小神佑玩耍。
小瑾儿本不愿离开,只听说陪妹妹,才自去了,如是这屋里才又寂静下来。
唐毅便望着怀真,却听怀真说道:“我知道三爷那时候仓促决定复合,是为了小神佑将来有个名分,我甚是感激,只不过,可知我并不想三爷委屈自个儿呢。”
唐毅皱眉道:“我何曾委屈自己了?”
怀真垂眸,微笑道:“我原本知道我眼界窄浅,当初虽被三爷深爱……可毕竟、莺雀哪里能跟鸾凤相配呢。三爷素有鸿鹄之志,却因我之故,每每羁绊……”说到这里,便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唐毅道:“比如上回镇抚司中……当时我并不知招财叔是倭人,后来虽也悔恨不已,却也是无法挽回了,可试想——倘若事情重演,只怕我仍是会重蹈覆辙,只因我知道明白的毕竟太少……当初只一心认定必然是有些误会,却不知是自己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那日去礼部,我原本曾想跟三爷致歉来着……”
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察觉他疏离之意,本来她心中就已经在害怕自责,又哪里禁得住他一个淡然的眼神呢。
她的确痛恨自己曾救了招财,可她当时并不知救了他……以后会牵扯出更坏的事来,也不知会害更多的人、而自己会因此后悔莫及。
那倘若……再有一次这般之事呢?她是无心之失,可也不是每个无心之失都能轻轻揭过。
怀真道:“有些错儿是可以被原谅的,可有些不能,何况我怕,将来我仍会犯下这样的过错儿。其实我明白三爷的心意,三爷的眼界比我高远太多,就如船行海上,你我同舟,我所能看见的,大概只有这艘船上的光景,可三爷看见的,除了船外,却还是整片的海疆,以及风雨阴晴。”
唐毅目不转睛地望着怀真,沉静的眸子里隐有微涌,晴光暖色,交相织汇。
怀真停了停,才又说道:“回头想想,倘若三爷有个干练果决、深明大义的妻子,而不是我,竟有许多事是可以避免的,三爷行事也自然会更加便宜顺遂。”
怀真说着站起身来,眼底已经有些湿润,却仍笑着轻声说道:“当时从高桅上跳下之时,我自忖必死,然而就是在那一刻,我记起来我前世是如何死了的。”
唐毅听到这里,才方色变。
怀真静默,却并不提此事,只说道:“可是奇异的是,前世临死之时,我心中是无限的愤痛怨悔,恨不得要毁天灭地似的。然而这一次,我心中却无怨无悔,我并不悔跟三爷相识,成亲,甚至我是感激的,感激这辈子,曾有三爷一场深情错爱……更有了小瑾儿跟小神佑两个,我并不悔这所有……那时候对我来说,心思宁静的很,一死反倒如同解脱,毕竟这一生、我并没有爱错人,而家人俱在,儿女双全,而我以后……再也不会犯错儿了。”
怀真说到最后一句,便红了双眼,仰头一笑。
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听唐毅道:“当时你在雀室之中,说让我做我心中想做的事,可知道……那一刻,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