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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霍之事过了之后,应府兀自有五六日不得安宁,种种迎来送往,周旋招待,不可胜数。
里头的事,应玉在最初的悲恸之后,反倒缓过劲来,见李贤淑如此,怀真身子弱,加上最近也是不遂心的,哪里经得起这许多磋磨,应玉便敛了那伤心欲绝之态,撑着起来理事,且又有个浣纱韦氏在旁略略相助,倒也使得。
外头,却亏得有郭建仪跟王曦在,又加上程公子在此帮手了两日,——只因应兰风之事终究化险为夷,又是一个“官复原职”,因此当时在那风口浪尖之上,兀自为应兰风说话的程家,自然便显得殊为可贵了,程家主私底盛赞程公子,又很是嘉许王浣纱,只觉得有妇如此,十分的忠孝节烈,虽不是应兰风亲生的,却也大有其仁烈风范,程公子也因此越发敬重王浣纱,不提。
话说送别李霍之后,次日,平靖夫人府内派人来请,怀真有心不去,想到平靖夫人偌大一把年纪,怎能狠心相拒,便撑着来到。
谁知她因那数日来,来往于应府唐府之间,又且搜心尽意地安排处置各种事宜,本就有些耗尽了精神力气。
那日自从唐府回来后,便有些阵阵地心倦意淡,第二日又痛哭了一场,竟似把通身的精神都散了似的,只因如今众人都仍余痛未休,怀真便不欲另生事端,免得又添愁加伤的。
这日来到平靖夫人府上,略应对了几句,便咳了起来,竟一发厉害了,平靖夫人这把年纪了,怎会看不出来她身上不好,当便把府中的大夫请来,又叫再传两个太医。
怀真见她忙起来,满心只想压着,又肯求别叫张扬,平靖夫人见她急了,便应承,自叮嘱那太医道:“只管给这孩子看好了,回头也不必对别人说起。”太医哪敢不从,唯唯称是。
平靖夫人因多日不见怀真,又知道她近来事多,如今又病了,便劝她多留几日,怀真倒也有此心,横竖自个儿如今的情形,只怕回家后也只是添乱,便顺势答应了。
这一日,便发起热来,晚间烧得厉害,浑身如火炭一般,平靖夫人原本就担忧会有此情,便把那府中的女医叫来,让她细看。
原来这两年来,平靖夫人的身子自大不像是从前了,且有些疑难小病之类,每每发作,太医虽然信得过,但毕竟每次要进宫去传,来回定要耗费时间,因此便费了点周章,从外县请了这位素有名声的张女医来,只在府中驻扎,随时伺候。
今儿太医离去之前,也曾跟这女医交代过一应事项,这女大夫也甚是明白,当忙来到,摸了摸怀真的额头,又见她满面烧得通红,任凭她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依旧不免心惊,因此竟也尽心竭力,忙了一夜。
一直到次日早上,怀真那高热才缓缓退了去,却仍是不曾大好,只反反复复地醒一阵儿,睡一阵。
平靖夫人忧心,不免又叫传了两个太医来,共同诊治。如此,竟到了第四日的晚间,才清醒过来。
怀真病的迷糊,醒来之后,见平靖夫人坐在床边儿,担忧地望着自己,她心中想了一想,才记起来自己是病了……原本不想在家里叫人忧心,不料,竟然也免不了带累了她老人家。
怀真惶恐,便忙起身:“姑奶奶……”
平靖夫人按着她的肩膀,道:“不许说别的,只说你如今可好呢?”
怀真道:“我已经是好了。”
平靖夫人长叹了声,望着她乌漉漉的双眸,一阵心疼,踌躇片刻,便说道:“我知道你这场病是为着什么。毅儿那个混账小子,也着实不像话了。”
怀真忙道:“姑奶奶,这事跟三爷……跟唐大人没什么相干……”一声“三爷”,忽然醒觉,如今已经没有资格再那样唤他了,顷刻间,心头仿佛过了一遍冰河之水。
平靖夫人定睛看了她半晌,摇头道:“当初他一心要娶你的时候,我就觉着……唉,罢了,不说这个了。”
怀真一愣,忽地想起当初自己宿在平靖夫人府上之时,是他悄悄潜入府中,月光之,百般依偎疼惜之意……如今回想,不过前尘如梦,徒增伤悲。
而当时平靖夫人就曾叮嘱过她那些话,当时……她还不能十分体会得。
差点儿便被勾出泪来,只大概是这段日子来泪流的委实太多了,故而此刻,竟也能忍得住了。
怀真因不想再提唐毅之时,便道:“是了,我有一件事,倒是一直想要问姑奶奶,只没得机会开口。”
平靖夫人便问道:“何事?”
怀真因说道:“姑奶奶……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出身?”
平靖夫人闻听,怔怔看她片刻,眼中透出悲喜交加之色来。半晌才说道:“当初……那天你来我这里,自个儿贪玩,大日头底在那花院子里钻,我找不见你,心里着急,你却从那月季花之中跳了出来……那时候我看着你……”
平靖夫人说到这里,眼中却慢慢地涌出泪来,摇头说道:“我虽觉着你像,可又不敢信呢,非但不敢信,更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来,我就只当是……天可怜见儿的,这许多年来,又让阿琪投胎转世了罢了。”
怀真呆呆听着:“阿琪?”
平靖夫人道:“阿琪就是德妃……也是你祖母的乳名,我常是这么唤她的。”
怀真问道:“那您什么时候才知道,我跟德妃娘娘的关系?”
平靖夫人道:“我见过你父亲,仔细看他的形容举止,是瞒不过的。然而当初德妃怀着身孕不明不白死在宫外,如今忽然见了你……我既然能看得出来,皇帝难道看不出的?怕只怕他自有打算。”
怀真问道:“姑奶奶,德妃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平靖夫人见问,对上怀真晶莹的双眸,那些话在舌尖儿上滚动,然而那些骇人听闻的□□,连她也只想深埋在心底,又哪里好拿出来给她听?何况,若是适得其反,让她心生不忿……
平靖夫人便道:“前我听说,皇帝召见你父亲,仿佛是想还他一个公道,却被他拒绝了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怀真道:“我自然是听我爹的。”
平靖夫人抱住她,沉默半晌,终于定决心,便在耳畔说道:“当初之事,我也是事后仔细叫人打听,才略知端倪,竟说是德妃跟一名侍卫有私情……故而才有了身孕,那敬事房记录之人因此被杀……皇帝一怒之,令杀了那侍卫,又要给德妃落子汤……德妃不肯,以死相逼……”
怀真果然色变,一声不吭,只瞪圆了双眸听着。
平靖夫人道:“皇帝逼迫她几回,最后忍无可忍,命人动手,不知为何那侍卫竟没有死……便同德妃两个逃了,皇帝命人暗中追踪……后来听说,他们死在了逃走的路上……”
怀真浑身竟有些微微发冷,只靠在平靖夫人怀中。
平靖夫人道:“本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实在是太肮脏可怖了,其中几分真假,又有谁知道……然而我想,事情既然揭露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些,如今由我告诉你,反倒好些。”
怀真屏住呼吸,又道:“我是不信德妃娘娘会作出那有亏德行的事的,原先皇上跟前儿,我也是这么说的。”
平靖夫人道:“谁说不是呢?我也劝过两句,只是无用,也不宜我多说。因皇帝本就多疑,何况他对德妃……也比对别人不同,故而越发容易人在局中,被人左右罢了。”
怀真埋头在她怀里:“德妃娘娘死的好生冤屈。”
平靖夫人笑了笑,道:“阿琪是个好的,故而纵然死去多少年了,也有人惦记着,为她不忿,给她报仇呢。”
怀真一震,小声儿问道:“您说的是……”
平靖夫人垂眸看她一眼,道:“林沉舟那个人,是太激烈固执,忒死心眼了……我倒是为他可惜,虽然是他的一片执念真心,可若是阿琪活着,只怕也不想他那样儿结局的,他一世英名了得,本来可以完完整整,无垢无尘……至少,也可以得一个善终呀……”
怀真垂头去,想林沉舟死的那样……心中不免难过。
平靖夫人又道:“林沉舟虽因报复之心,行事激烈,最后也孤注一掷,可毕竟并没有真正危害到江山根基,反而替真正的继承之人铺了路……不过,前些日子你爹忽然入狱……又闹得满城风雨那些事,我看,却仿佛大有内情……”
怀真打起精神来,道:“是倭国人暗中捣鬼。”
当,便把那夜倭国女子潜入应府……种种详细同平靖夫人说了一遍。
平靖夫人震惊,握住她的右手腕道:“原来这只手,就是在那时候伤着的?”
先前怀真因病倒了,自然有太医来查,谁知摊开那右手掌,便见上头仍旧缠着绢纱,然而因手指上的伤痕愈合的差不多了,便露在外头,仍可见那深深红痕,触目惊心。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平靖夫人直了眼,便叫拆了纱布细看,那一层层的绢纱剥开之后,才见手掌到手腕处竟有六道深痕,那手指上的最深,看伤势而言,仿佛及骨。
怀真的皮肉本就娇嫩,玉手柔荑,正正说的便是,然而这样的伤痕在上,便越发显出狰狞,把那经验老到的太医都吓得色变,不知这竟是怎么弄得……目测竟如用刀生生割出的一般。
把平靖夫人都弄得立刻流泪来,难以想象受这般的伤该是多疼,而这般疼又落在这样玉雪娇嫩的女孩儿身上……原本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人物,一丝一毫伤损都不能忍心。
平靖夫人年轻时候,便同倭国人是死对头,如今又平添了一份仇恨,因气得怒发冲冠,咬牙道:“这些可恶的倭人,委实该杀!”
怀真见她气得脸上发红,忙给她抚胸顺气,道:“您老人家做什么又生起气来了,倒不如不同你说。”
平靖夫人低头看她,忽地又咬牙道:“毅儿那个狠心种子,看见你这般,竟还是……”
猛然止住,平靖夫人并没继续说去,只眼神复杂。
怀真见她又提起唐毅来,只以为她又要怨念,才忙又支吾着,把话转开罢了。
谁知怀真这数日只在平靖夫人府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却没想到,外头此刻早已经是风言风语了。
这一天,怀真因想着多日不见小瑾儿了,只又不能去唐府……也不知唐夫人去过应府不曾,多半因应府那几日有事,唐夫人也不好过去打搅。
别的倒也罢了,独独想起小瑾儿,却让怀真有些情难自禁,却不敢在平靖夫人跟前儿如何,只强打欢颜而已。
谁知这日,唐夫人却忽地来了——原来是平靖夫人派人去府上告知。
起先唐夫人果然欲去应府,谁知说怀真来到了平靖夫人府上,正想着来,偏平靖夫人又派人悄悄告诉,说怀真病了,叫过两日再来。
正也着急的挠心挠肺,见平靖夫人府终于来人请,这才赶紧上车过来。
怀真见了小瑾儿,还未出声,两眼中的泪就先掉了来,唐夫人催促道:“你瞧瞧,是不是都瘦了?这两日只紧着哭,奶都少吃了,吓得我以为是病了。”说话间,就也红着眼落泪。
怀真定睛细看,果然见小孩儿比先前略微瘦了些许,心疼的没法儿,抱紧了小瑾儿,只在那嫩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又道:“你做什么这样折腾人?很该好生听祖母的话才对呢?”
小瑾儿口中呀呀支吾,目不转睛地望着怀真,眼中竟还包着泪儿呢,是来的路上哭过了。
唐夫人在旁拉着她,道:“怀真,你同我回去……咱们娘儿俩一块过,不要毅儿那糊涂种子了……”
怀真苦笑道:“太太又说什么……”
唐夫人张了张口,见她是个不知情的,便不好告诉,只是说道:“我亲生的儿子,我却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了,果然是孩大不由娘……倒也罢了,罢了!”
怀真不解这话,只顾抱着小瑾儿逗乐去了。
唐夫人见状,咬了咬牙,便出来外间,只往前厅而去。
果然平靖夫人也在那里坐着,唐夫人上前行了礼,平靖夫人道:“你可曾跟怀真说过那些话?”
唐夫人低着头道:“我哪里敢说呢?”
平靖夫人点头说道:“照我看,毅儿不是那种喜好女/色……胡作非为的,纵然是跟怀真和离了,却也不至于就胡做成那样。”
唐夫人差点儿又落泪来:“您这话有理,我自然也是不信的,可抵不住他当真是这样做的呀……前日我说了他几句,他竟道: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如今倒很该为以后着想,不如再寻个合适的人家结亲……把我差点儿生生气死!”
平靖夫人也是闻所未闻,目瞪口呆,唐夫人掏出帕子来,一边又说:“若我一个人听见,还以为是错听,然而底的人都在,也都听见了呢!这两日里……竟传的满城风雨,顿时许多媒人上门,把我烦的……只叫人来一个打发一个,连面儿也不要见他们,什么这家的那家的,横竖我只认怀真一个。”
平靖夫人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垂眸。
唐夫人兀自诉苦道:“毅儿从来最是明白,这回不知是不是因病了一场,病糊涂了,难道果然要给小瑾儿找个后娘?我可想不到……只是退一万步说,他正经认真找倒也罢了,近来跟那个什么王……王什么的是个怎么回事儿呢?听说那女孩子还是亲家的义女!”
平靖夫人听了,不由失笑,说道:“我这两日,也为着这事儿生气呢!起初也还不信,然而人都说的铁板钉钉似的,说他出入都带着那女孩子……这也太不像话了!好歹算是怀真的义妹呢?毅儿这是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成?他倒也不是这样的人。”
唐夫人咬牙切齿道:“大概是先前被我说的狠了,这几日他竟赌气连府也不回。哼,若不是跟大房那边儿有些心结……我倒真的要去请族长处置这个不孝子了。”
平靖夫人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唐夫人又恨又苦,道:“我也就心里想想,哪里会真真儿的这样做呢。”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外间有人来到:“回夫人,那王姑娘带到了。”
唐夫人一听,惊问:“哪个王姑娘?”
平靖夫人淡淡道:“把她带进来。”因又对唐夫人道:“我们只在里头胡乱听说,也不知真假,倒不如把这人叫来细看一看。我也疑心好奇着呢,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叫毅儿举止失常如此了。”
说话间,果然见丫鬟带了个伶俐清秀的女孩儿进来,身上穿着一袭简单的袍服,打扮的倒是清爽,不是那种妖妖调调的姿态,却自有一股风流。
然而唐夫人因早有耳闻,一见,便觉着是个别样的狐媚行径,顿时更没好气起来,牙只发痒。
王浣溪上前,行礼道:“参见平靖夫人,参见唐夫人。”
平靖夫人挑眉不答,唐夫人皱眉道:“你认得我?”
王浣溪道:“夫人是唐尚书的母亲,小女自然不敢不认得呢。”
唐夫人冷哼道:“我从未见过你,你从哪里又见过我了?”
王浣溪陪笑道:“先前节之类的,远远地曾也见过一眼,夫人气度高雅,令人一见难忘。”
唐夫人听她很会拍马,不由翻了个白眼。
平靖夫人对唐夫人道:“这女孩子倒是口齿伶俐,很会说话。”
王浣溪道:“浣溪惶恐,今日蒙夫人传进来,还以为做梦呢,可知道夫人乃是浣溪心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平生能见夫人一面儿,浣溪死而无憾了。”
平靖夫人笑道:“当真?我怎么就天神一般了,如今见了是个老态龙钟的没用老婆子,你大概心中笑我呢?”
王浣溪正色道:“人虽无老,但有的人庸庸碌碌终老,有的人却轰轰烈烈一生,在浣溪看来,夫人便是后者,身为女子却建立不世功业,怎不叫人敬仰?”
唐夫人见她果然会说话,忍不住气道:“你这样会说,便是用这样的口齿,把人的心迷住了不成?”
王浣溪垂头:“浣溪不敢。”
平靖夫人道:“近日听说,你跟唐尚书出入礼部,可是真?”
浣溪道:“是真。”
平靖夫人道:“女子随意出入礼部,可于礼不合。不知你为何有此殊荣?”
浣溪微微一笑,道:“不过是尚书大人青眼罢了,浣溪薄懂新罗语跟扶桑话,便暂时在大人身边儿当个端茶递水的侍女,伺候大人饮食起居等……”
唐夫人忍无可忍,蓦地站起身来喝道:“呸!谁叫你说这些话的!我唐府若干人,哪里需要你来伺候了?你说,你用了什么狐媚法儿把人迷颠倒了!”
浣溪忙低头道:“浣溪是万万不敢的,只是尚书……”
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不许提他!你指望拿他出来压我呢?你认真同我说,你伺候他什么饮食起居,到底有没有伺候到……”
原本先前,唐夫人也曾想过给唐毅纳妾,对她而言,自也不算什么大事,然而此刻唐毅正是跟怀真分离的时候,这样的时机,冒出这样的人来,只怕是个别有用心的作蹄子,很是妨碍她一心撮合之意,因此恨不得立刻铲除。
浣溪却偏偏低头不答。唐夫人已经浑身乱颤,喝道:“你不回答,莫非是默认了?这作小娼/妇,快来人……”一时气的忘了平靖夫人在身边儿,便一叠声叫人来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