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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一日,怀真因昨晚歇在府中,早上便去看过小瑾儿,因明日家中尚且有事,便欲早些回去,因对唐夫人说:“这两日的事儿都妥当了,昨晚上我写了个册子,是年来往素日该办的,太太只拿着叫吉祥他们打理就是了。三爷看着也一天好过一天,太太自管放心。”
唐夫人虽则放心,然而听她的意思,却又不像是好话,忙握住手说:“这是何意?”
怀真笑了一笑,道:“明儿我家里有事,太太是知道的……只怕会忙个几日,不能过来了。”
唐夫人却知道……心为难,然而转念一想,总让怀真这样来往也不是体统,倒不如慢慢地再规劝唐毅,只叫他去请……未必不会破镜重圆。
当点头道:“知道了,你且去罢,好孩子……这几日又苦了你了,只是你家里那件事……也是没法子的,你且保重些身子不必太过伤怀了才好。”
怀真答应了,又抱着看了小瑾儿片刻,低头在他脸上亲了口,别了唐夫人,出门而去。
原来怀真这几日往来,未免遇上旁人又要多话,便并不把正门出入,只从侧门来往罢了。当笑荷陪着,只要穿过花园过去。
这会子正是隆冬,地上有些残雪未消,花园中几株雪梅开的正好,芬芳郁馥,沁人心脾。
怀真不由放慢了步子,转头顾盼,见那梅瓣如雪,梅蕊沁芳,簇簇拥拥在一块儿,就像是用冰屑雪片堆砌出来的一般,玲珑剔透,精致绝伦,偏又天生暗香侵送,真真儿只有天公妙手才能造就的。
怀真挪步其中,看了半晌……虽爱极这样清妙出尘的绝美之境,然沉浸观赏之时,心中不由想到……以后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着了,一念至此,面上不由便多了几分忧伤之意。
如此默默地又看了一会儿,便扶着一棵梅树站定,微微闭上双眸,缓缓地吁了口气。
正欲断念离开,睁开双眸之时,却见前方梅树底,站着一道身影,身着大红织锦金线盘纹的仙鹤官袍,头戴着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嵌金压宝忠靖冠,虽是大病一场,依旧无减昔日威仪,因略消瘦了几分,却更显得多了些许凛然冷意,越发叫人一见生畏不敢直视了。
怀真一怔,微微屏息,手也无端握紧了些,刹那间竟不知是退是进,该是何等表情,然而却也不容她思量,只在他出现的一刹那,她的双眸便难离开他身上半分了。
冰雪之中,雪梅之,她身上披一件半旧的浅蓝色暗花纹缎子斗篷,里头是珍珠白的绸子袄,底是苍烟灰的绫子裙,的从头到脚,通身一色的素。连脸容也是如雪一般,只是樱唇不点仍朱,而双眸盈若秋水,只眼角隐隐地红。
两个人只隔着数步站定,谁都不曾开口言语,一阵晨风吹来,白梅纷纷舞落。
这次第,当真是: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落梅如雪乱,拂落一身还满。
纷乱的梅瓣自两人之间如雪飘落,也凌乱了彼此的视线。
片刻,唐毅举步往她身边儿行来,怀真见的分明,竟忍不住想要后退,他或许并非有意,然而此刻靠过来之势,却叫人难以安静自持。
怀真不由脚步一动,不成想雪地里站了半晌,腿脚都有些僵了,忙抬手扶住梅树。那只伤着的手却仍是不敢擅动,勉强掖在斗篷中。
唐毅一直走到她跟前儿才止步,此刻他的面上却也并无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片刻才问道:“是要回去了?”
怀真定了定神,垂眸不去看他,只道:“是。”
唐毅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好,回去罢。”
怀真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只好道:“既如此,我告辞了。”
她迈步要走,正要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唐毅忽地又道:“从今儿开始,别再来了。”
怀真听了这句,双眸缓缓地睁大,死死地盯着眼前地面,却见他的官袍一摆随风掠过,那火红的一抹刺痛了她的双眸,仿佛一瞬间什么也都看不到了。
风飒飒,雪乱舞,梅花亦也凌乱了,两个人背面站着,谁也不曾看对方一眼。
最后,是怀真点了点头,道:“是。”一步往前迈出,却又停,用力深吸了口气,才举步去了。
唐毅站在原地,听到她脚步声凌乱慌张,听到笑荷匆忙问:“怎么了……”听到两个人渐渐离去,此刻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了他一人。
忽然之间,偌大的梅树无风而动,一树雪梅狂舞坠落,如了一场急雪,雪落了唐毅一头一身,他理也不理,收手回身,仍也去了。
话说怀真同唐夫人提过这两日家中有事,怕不能再来……当时唐夫人也并没多说,只因此事,却是李霍的后事。
因双方海上交战,连战船都因被炮火击中,沉悬海底,因此自然无从找寻……只长平州那边送了几件李霍的遗物……并应玉收拾了几件他的衣裳,权当是棺殓了。
因皇帝有旨意,京城三品及三品以的文武百官,皆得吊祭送行,是以这一日,不管是京内或者幽县,处处皆白幡连天,哭声动地,路上有王公大臣们摆设的祭棚不说,也更有许多百姓自发前来送别,这情形,竟像是当初远征沙罗而亡送别孟飞熊将军的场景。
当初李霍也在送别队伍之中,心中未尝不也是想着,有朝一日,亦如孟将军般,能够马革裹尸,为国尽忠,如今……也算是: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唐绍,凌绝,应佩春晖以及李霍素来交好的一干军中众人,上到二品大将军,至不上品级的参军校尉等,足有二三百人,尽数前来送行。
凌绝虽然从来都是个冷的,却也双目红肿,更不必提应佩春晖等,已是哭的无法自禁。
因狗娃年幼,李准便代替狗娃,摔瓦捧灵,一路相送。
虽皇帝旨意只命三品官员及以尽来,然而朝中许多一二品大员也都自发来到,一来是敬重李霍壮烈,二来也是因应兰风之事,先前大家都彼此相好,只因镇抚司一遭,众人各种顾忌,因无法挺身相助,甚至有人误解应兰风的……因此都也借着这个时机,前来致意。
因此这一场,竟是满城惊动。
而别人尤可,应玉跟李贤淑早已经哭的又死去活来,怀真本守着母亲,不时又劝慰扶持应玉,不料眼见众人一片哀恸,不免触动她的心事。
又想起小时候的旧事,同李霍在泰州相处的种种……及至上京,他相待的种种,音容笑貌,宛若在眼前,从此却天人永隔,再也不能如昔日……
渐渐地,竟也禁不住,只顾掏出帕子,竟也大哭不止!这时侯,竟也恨不得随李霍而去,一同死了,倒是干净。
王浣纱在旁相劝,却也无用,因见是这样的情形,不免也想起自家的家事来……当初事出突然,竟连个拜祭的时候都没有,哭也没处哭去,如今,一时也忍不住了,便趁机也大哭一场。
有许多各府的女眷本是来吊祭垂问的,见状,都也不由垂泪。
正在上悲恸,难以自禁的时候,却有一人过来,相劝李贤淑跟应玉,又来至怀真身边,见她哭的那样,便道:“怀真,李霍临去都还惦记着你,倘或你为了他哭坏了……叫他怎么安心自去。”
怀真已看不清人,只听声音,知道是郭建仪,却因哭的昏沉,已不能抬头了。
郭建仪又叫丫头们扶着她进内,不许她再这般啼哭去。
怀真去后,郭建仪便又出来,照管上各色事宜。只因应兰风身子仍是不佳,只勉强出来应了一会儿,因见这般场景,自然也不免伤心,无法理事。
应佩虽有能力理事,只因跟李霍关系素来极好,因此只顾伤怀大哭,竟无法应酬。
余只有王曦,同郭建仪,再加上王浣纱的夫婿程公子三个人,还能里外照应,如此才使得。
郭建仪劝过李贤淑等,便出来,同王曦又商量着说了几句,忽地听人说道:“礼部唐尚书跟众人来拜祭。”
一抬头功夫,便见唐毅跟几个礼部众人前来。郭建仪跟王曦均是一怔,旋即双双迎了上前。
唐毅上前,亲上了香,烧了纸,悼念了会儿,才退出来,见应兰风不在,便问起来。
郭建仪道:“表哥身体欠佳,方才入内去了,我叫人领尚书大人前去就是。”
唐毅想了想,淡淡道:“不必了,也没有要紧之事,且让应大人好生休息便是。”说完之后,竟行了礼,自离去了。
郭建仪将见他脸色冷淡,举止虽然有礼,却透着疏离,心中早已经诧异,连王曦也说道:“为什么觉着……唐尚书跟咱们疏远了呢,难道是因为跟妹妹和离了的缘故?”
郭建仪蹙眉道:“他的心思向来深沉,谁又能猜得到。罢了。”
话说唐毅离开了应府,自回了礼部,思忖半晌,便命人把陈基唤来。
顷刻陈基来到,行了礼道:“大人唤我何事?”
唐毅问道:“听说你素来跟那王浣溪走的甚近……不知如何?”
陈基脸色一变,忙低头去:“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只是她很有好学之意,属便同她见了几次,无非是借她些家中藏书罢了。”
唐毅知他心意,道:“不必惊慌,我非问责……只是,你同她也算熟络,可知道她是什么心性为人?”
陈基见问,才微微抬眸又看向唐毅,见他面沉似水,无悲无喜,他认真想了会儿,便说:“是个聪明能悟的性子,学的也甚快,只不过……”因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
唐毅道:“你说。”
陈基道:“上回大人吩咐我……把凌镇抚使要用人的消息透露给她,那时属还不明白……后来见她一心想要到镇抚司去,后来又跟随了镇抚使,属才明白大人的心意,然而大人既然有此意,只怕也明白王浣溪的为人,她从聪明,行事超出常俗,可心性偏激,只怕并不是那种……”
唐毅淡淡说道:“不是那种贤良淑德的好女子?”
陈基苦笑,道:“倒也不能就说她坏。”
唐毅觑着他,陈基素来不在这些上头留心,如今竟跟王浣溪破例相处这多日……唐毅便道:“你可知,在我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陈基一愣,抬头看他。
唐毅忽地道:“你去把她叫来。”
陈基越发意外,拱手答应了一个“是”,要走的功夫,却又停,回身迟疑着说道:“大人方才的话,属隐约明白,当初大人叫我去跟她接触,我发现她……仿佛对大人有那种心思,因也说过,在大人心中,不会有别的女子……”说到这里,就见唐毅眉峰轻轻一动。
陈基忙停口,又道:“属原本同她明说过,在大人眼中,只有那种能效力办事之人……当时她大概是因了这句话所激,故而一心要去镇抚司,想做出些事儿来……”
唐毅听他说到此,便道:“不必说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只管去叫人。”
陈基见是这样回复,只好低头领命而去。
且说陈基来到镇抚司,王浣溪听说,便忙出来相见,听了来意,大为惊喜,抓着陈基问道:“果然是唐大人要我去的?可知道为了何事?”
陈基见她满面喜色,冷道;“不知。”
王浣溪笑道:“罢了,何必问你,快带我去就是。横竖我待会就知道了。”
陈基越发闷闷,哼了声道:“你何必这样高兴?只怕找你没有好事。”
王浣溪道:“肯找我,这已经是好事了。用你多嘴?”
陈基忍不住道:“我是好话提醒你……上回你侥幸无事,可也毕竟吃了一场惊恐,难道立刻忘了?这回,只怕是大人看你经过了这场,故而还想派你什么,只怕更加凶险,你只有一条命,且惜着点儿罢!”
王浣溪忽地打量他,陈基道:“你看我做什么?”
王浣溪笑道:“你可是在为我担心不成?这可是唐大人的命令,你竟对我说这些?你不怕唐大人知道了动怒?”
陈基心中一震,自知失言。皱皱眉说:“我是看你可怜,才好心提醒,你反而狗咬吕洞宾?”
王浣溪道:“我怎么可怜了?”
陈基道:“明知道人家要利用你,你还上赶着这么兴头?且今儿应府内发付李将军,一概人等都悲恸难禁,你倒是无事人一样,也不回去看一眼。”
王浣溪道:“我知道我回去……也帮不上什么,何况他们见了我反而生气呢,倒不如不去讨嫌。”
陈基见她如此薄情,不由苦笑。
王浣溪又道:“且利不利用的,也看各人的说法,譬如你也也是在礼部效力,被大人使唤,如此也可说是被利用着罢?何必只说我,何况,别的人求着利用都还不能的呢。”说着,竟又喜欢的笑了起来。
陈基又听这些话,也知她是飞蛾扑火,多说无益。
当领着王浣溪来到礼部,入内见了唐毅,陈基往外之时,听唐毅问道:“你在镇抚司这许多日了,可都学了些什么?”
王浣溪有些忐忑:“镇抚使让人教了我好些,什么刺探,追踪……等等许多……只不大派我出去。”
陈基无声一叹,站在门口,袖手静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