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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夷公主第一次见到纪凛时,是在太后的仁寿宫里。
当时看到那个安静地坐在淑宜大长公主身边的小男孩时,她眼前一亮,差点以为这是一个穿着男童衣服的小姑娘了。特别是当发现大公主和三公主皆一脸羞涩地看着他、想和他玩时,襄夷公主心里也很高兴,并且很霸气地走过来,叫他陪她玩,看到两个姐妹脸色发黑,她心里就高兴,得意非常。
那时候的襄夷公主,只是个被帝后宠坏的中宫公主。
她是最尊贵的帝女,皇帝宠爱非常,自幼便比所有的兄弟姐妹们更尊贵,养成她娇纵霸道的性子,行事只遵从本心,高兴就好。
可谁知,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理踩她。
第一次被人如此驳了面子,襄夷公主差点气坏了,要不是当时淑宜大长公主和太后在那儿看着,她一定会给这个不识好歹的人好看,让宫人拿鞭子抽他。
襄夷公主第二次见到纪凛时,牢牢地记住了他,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虽然比她年长一岁,可是他又长得比她还要瘦弱,一副被虐待的样子,她跑到他面前,很恶劣地笑着说他像个小姑娘。
纪凛再次无视了她,襄夷公主再次气坏了。
两次被无视,襄夷公主觉得镇国公世子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以后有空一定要让他吃个教训。不过后来回想起来,她却觉得当时被纪凛无视的自己恐怕是最幸运的,恨不得在第三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能无视自己,而不是成了她一生中的噩梦。
襄夷公主第三次见到纪凛时,是在她六岁元宵灯市上,当时她难得被皇叔带出宫里去看花灯,却任性地摆脱了宫人和侍卫,被混在人群里的人贩子抱走了,恰好被和纪凛、袁朗看到,他们追过去时,两人也一起被其他人贩子的同伙一起捂着嘴抱走。
襄夷公主不觉得他们见她遇到危险追过来有什么不对,她是尊贵的公主,他们敢不来救她,就让父皇治他们的罪,所以连他们也被人抱走时,她反而埋怨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是两个废物。
那时候的襄夷公主,是最尊贵的帝女,普天之下,只有旁人看她脸色,没有她去看人脸色的道理,甚至连服软也不会,遇到事情也只会理所当然、趾高气扬地让人忍她、让她,以为这个世界就应该这样。
于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了教训,让她铭记终生。
纪凛差点杀了她。
“再吵就掐死你。”
扭曲的面容,狠戾的声音,明明是个漂亮得过份的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可是此时那狰狞的模样,他亲手杀了人,脸上、身上都沾满了人贩子的血,那仿佛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恶鬼模样,将她吓坏了。
她的脖子被他掐得好痛,声音发不出来,一双眼睛呆滞地看着他,已然没了反应。
她被吓坏了。
几乎吓破了胆。
直到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被靖远侯世子搂着。这位自出生起就病弱的表哥曾经被她嫌弃过,没有什么感情,甚至每次靖远侯夫人带他进宫给母后请安时,她也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都是苦苦的药味,长得不好看,从未正眼看过他。
直到这一刻,他用他单薄瘦弱的双臂抱着她,一只冰冷的手掩住她的眼睛。
他说:“襄夷,别怕。”
她生平第一次记住了他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苦涩的药味,但是让她感觉到很安心。
然后,她的目光开始围绕着他而转。
这一年,襄夷公主开始成长,不再是过去那个娇纵任性的小公主。她有了生平最恐惧害怕的人,也有了生平最喜欢的人,喜欢到情愫初开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嫁给他的男人。
他是一个并不强壮到让女人足以感觉到安心的男人,但是他拥有其他男人所未有的坚强意志,内心温柔而强大,可以包容一个人所有的缺点,甚至在面对死亡时,无所畏惧。
一个男人之所以强大,并非是他的身份、体魄,而是他坚韧的意志。
靖远侯世子袁朗,无疑是一个强大的男人。
十岁那年,在靖远侯府的西厢房里,她对卧病在床的十四岁少年说:“表哥,等我及笄了,我就嫁给你可好?”
当时床上的少年因为风寒的原因,整个人都烧得有些糊涂,但他仍是对她说:“这可不行,你应该配一个健康的男子,与你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这是他对她所寄予的深切的祝福,而他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是这么希望的。
虽然曾经的她脾气很坏,惹人讨厌,可是为了他,她改掉了坏脾气,努力地当一个合格的公主,努力地为了未来能嫁给他而学习姑娘家该学的东西,一步一步地成长。
直到现在。
她坐在床前,仔细地看着他,直到他喝下药沉沉睡去,她依然坐在那里,心里觉得不管他变成什么模样,她心里都是喜欢的,喜欢到只要看着他,她就觉得很满足,见不到他,天天想见他,恨不得天天出宫找他。
为了见他,她甚至找好借口探望淑宜大长公主天天往镇国公府跑,然后趁机拐道去靖远侯府。因为她时常去镇国公府的原故,被人误会对镇国公世子有意,甚至连父皇母后也想召纪凛为驸马。
至今见到纪凛,她仍是害怕得发抖,甚至在知道他是双面人后,她一度不敢去镇国公府。
后来还是想见表哥的意愿压过了一切的害怕。
袁朗和纪凛是好友,他们的交清淡淡的,如同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世人眼里甚至可以说并未有什么交集,但是他们的友谊却以着这样的方式存在着,甚至有一度让她觉得,其实他们彼此欣赏,却又因为性格问题,并不需要如何往来,只需要一句话,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过在往来多了,见多了纪凛那一面和煦如春风的清贵君子模样,那种害怕中渐渐地掺杂了一种认同。
纪凛是个优秀到让人忍不住欣赏认同的人,既管他双面人的一面让她感觉到害怕,但是在得到他的帮助时,她又忍不住渐渐地认同他,虽不能将他当成至亲好友,却也开始接受他。
纪凛十四岁那年,镇国公府为他定亲,定亲的对象是曾经有过口头约定的未婚妻,而纪凛的人生似乎也从此开始改变,甚至连人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纪凛人极好,你对他可有心?”那时,袁朗曾这样问她。
襄夷公主笑嘻嘻地道:“他未婚妻都有了,再好也与本公主无关,表哥你可别乱点鸳鸯谱,而且我将来可是要嫁给表哥的。”
她说这话时,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生怕他为了她,乱点鸳鸯谱,甚至拆散纪凛的姻缘。这些年,她黏他黏得紧,只要有时间都会来靖远侯府玩,就算他躺在床上不说话,她也能自得其乐。
或许也因为如此,他渐渐地对她上心,将她当成妹妹一样地宠爱着。襄夷公主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她真的对纪凛有意,这个男人说不定会坏了纪凛的姻缘,促成她与纪凛。而她更知道,纪凛的可怕之处,届时若这两人博奕,她无法确定谁会是赢家。
她可不想做让他们博奕的祸根。
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纪凛那种深沉可怕、无道德伦理的双面人,喜欢的是这个世人眼中活不到成年的病秧子。
所以,纪凛定亲、成亲又与她有何干呢?
为了让这个病秧子能活过成年娶她,襄夷公主一直努力地为他寻找名医,谋划着让父皇母后答应他们的婚事,将该利用的人事都利用上了,直到十七岁那年,终于得尝所愿。
她终于嫁给了从六岁开始就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成亲后,却发现嫁给了心爱的人后,并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人生的另一种开始。
当爱一个人时,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愿意为他相信天长地久,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她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只盼与他朝朝暮暮,他别抛下她独自一人。
*****
袁朗从睡梦中醒来,便感觉到倚到怀里的温香软玉,还有熟悉的声音,因为睡意而有些娇娇的。
“表哥,你喜欢孩子么?”
袁朗伸手摸摸她披散在枕上的长发,说道:“还可以。”
“那就是喜欢了?”她的声音变得欢喜起来,整个人都腻过来,就像小时候,喜欢窝在他怀里,让他抱住她肉呼呼的小身子,霸道地不允许旁人和她抢。
事实上,除了她,没有人会愿意接近他这个病秧子。
袁朗知道她的意思,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变得温和,“孩子的事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得之我幸,无也莫强求。”
对子嗣一事,他看得很开,从懂事伊始,便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能活到成年已是幸事。如今他不仅活过成年,甚至娶了心爱的姑娘为妻,已是上天对他的怜悯。
所以,再多的,他并不强求,也不忍给她压力。
她只要快快乐乐地就行了。
可是她明显不快乐,她想要孩子,想为他延续子嗣。
“表哥,可是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她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表哥,我还是想强求一下,我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连纪暄和那么可怕的人我都让佛祖保佑他了,佛祖应该会给我一个孩子的吧?”
袁朗沉默了下,开口道:“佛祖不管生孩子的事情,这事归送子娘娘管。”
襄夷公主噗地笑出声来,神采飞扬,“那我明天就让人去寺里迎一尊送子娘娘回来。”
翌日,夫妻二人去了城外香火鼎盛的南安寺请了一尊送子娘娘回府,倒教京城暗地里笑话了许久。知道他们家情况的心里都不以为然,皆道襄夷公主瞎折腾,若非襄夷公主的身份,只怕不会只私底上议论几声。
这世道就是这般。
三公主倒是没有那些顾忌,亲自上门来,借口看送子娘娘,实则对一直让她羡慕嫉妒恨的襄夷公主明里暗里地挤兑。
襄夷公主懒得做那种姐妹情深的戏码,直接道:“三妹妹想看送子娘娘?没门!你自己去寺里看,省得我家里的送子娘娘被你那张衰脸看到被冒犯了。咱们姐妹间没什么亲热话可说的,如果你是带着善意来的,我自然欢迎,如果你是来笑话我的,我直接打出去,你信不信?”
三公主笑话她不成,反被她奚落,气得拂袖而去。
袁朗听到这事,笑了笑,知道几位公主间的相处并不愉快,倒也没有说什么。直到他们成亲半年多,三公主给襄夷公主出的主意,终于将襄夷公主惹恼了,这也是袁朗第一次看到她气得这么狠。
他心里的女孩,一直都是明媚张扬的,甚至有时候有些娇蛮任性,但却是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在大局上从来都是个教人放心的好姑娘。因他体弱之故,他的性子比较沉闷无趣,所以在她那般明媚张扬而来,闯进他的世界里,为他单调的生活添了彩色后,他从此将这个女孩放在心上。
他原想让她一生无忧,嫁一个家世良好、健康俊俏的男人,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她最后执拗地选择了他,也让他的生活变得精彩起来。
爱一个人的方式,并非是占有,而是希望她幸福。如果她的幸福是系在自己身上,唯有自己能给她最大的幸福,何不将她留在身边?
最后他仍是忍不住心中的期盼,拥有了她。
对她的怒气,袁朗自是好生安抚,知道她生气的原因,他不禁失笑。
自从十岁那年,她一改以往的性子,固执地跟着他后,他心里只有她了,断然瞧不上其他的女人,她并不需要担心。
“表哥,我做不到母后那般贤良,而且我也不需要。所以你只能有我,如果你做不到,表哥,我会杀人的……”她搂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完后,又哽咽起来,“表哥,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袁朗叹气,知道这是她的心结,无论他如何开导,她却无法将这心结放开,只能陪着她一起折腾,就算被京城的人看足了笑话,他依然不悔。
能哄她高兴,让人看笑话又有什么?
他甘之如饴。
直到他二十七岁那年,与她成亲六年后,他们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珍宝。
当孩子出生,看到孩子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抱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沉重。
这份沉重是她带给他的,他依然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