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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默陈矩一样,大内深处朱翊钧也很纠结,不,不仅仅是纠结,望着眼前内阁票拟的关于处罚王国光的决议,他简直有些出离愤怒了。
外边乌云压境,苍穹如盖,出了养心殿,站在殿门仰望,仿佛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万岁爷,外边天冷,披上点衣服吧?”司礼监秉笔张鲸胳膊上搭着件黑色狐狸皮大氅,站在朱翊钧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必了!”朱翊钧拒绝了张鲸的好意,伸出双手用力搓动,待掌心发热,又用力地揉了自己圆圆的脸几下,心口略有松动,迈步向台阶下走去。
张鲸见状,连忙示意旁边的大汉将军(明代殿庭卫士的称号,隶属于锦衣卫)跟上。
朱翊钧已经下了台阶,听到身后动静,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朕就是去慈庆宫,不必跟着了,朕要一个人静一静……嗯,张鲸,你跟着吧!”
张鲸面露喜色,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大内皇帝安步当车,只带着秉笔太监张鲸一人散心,棋盘街顾宪成府内陈矩也在客厅中来回踱着方步。
他已︽5,经将关于陈默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顾宪成,顾叔时一时间也沉默了起来,二人一坐一动,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宪成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咱的万化兄,您就别走了成不,脑子都快被你转晕了……据你所说,那个叫陈默的小子眼光果真毒辣,咱十七岁那会儿还整日里流连烟花柳巷呢,方今这样复杂的朝局,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都未必看的通透,那小子倒好,‘万岁亲政,树立权威’,短短八字,就道破了天机,啧啧,果然是个人物,就只一样,这样的人,大都不好驾驭,一个不慎,可就养虎为患了!”
他果然是陈矩的知音,轻松就点破了陈矩的心事。
陈矩停住脚步,长长一叹:“是啊,确实难为。咱家忍辱负重多年,无非希望有朝一日能掌控中枢,为万民黎庶做点事情……有能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此子心机深沉,前几天咱家故意冷落于他,换成一般人早就沉不住气了……杀之,太过可惜,不杀,想想又总有点毛骨悚然,怎么办?叔时,你目光深远,非咱家所能及万一,还望指点迷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顾宪成未做谦虚之言,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良久,沉吟着说道:“杀,万化兄绝对是舍不得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来找咱商量了。不杀么,却也不能太过抑制于他,否则的话,怕是他要心生恨意……对了,万化兄不是新近被擢为内书堂掌司了么,就送他去内书堂读书不行么,既示恩于他,升转与否又皆凭兄之心意……”
顾宪成未尽的意思陈矩十分清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依你的,送他去内书堂。”心中又加一句:“咱家就不信了,便他陈默真是个猢狲,咱家也让他翻不出手掌心。”主意既定,他心中顿时一片舒泰,脑海中蓦然浮现一副上等烈马被降服的场面,忍不住翘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只是当想到那失而复得的监印时,那淡笑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翊钧在张鲸的陪伴下一路向东,到了慈庆宫的大门却犹豫了,站了半晌,到底没有往里走,而是继续向南,过了文昭阁,御药房,文华殿,折而向东,过古今通集库,出东华门,径直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
大堤上榆柳残叶随风凋零,一派肃杀,按理说这样冷的天气,不该有人才对,朱翊钧却远远看到张鲸宅子后边沿河栏杆上模模糊糊趴着个黑影,不禁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影自然是陈默,痴痴望着河对岸,目光迷离,根本就没有听到旁边传来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朱翊钧发现“黑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面生的紧,神色专注的望着河对岸,并未发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示意张鲸退到一棵粗壮的槐树后边躲着,独自走到陈默旁边。立了片晌,见其始终没有回头,渐渐不耐起来,用力咳嗽了两声。
“卡住鸡毛啦?”陈默不耐的转身,嘴里嘀咕着,见面前站着一位略胖的年轻人,身穿圆领大袖黑袍,上边以金丝织就升龙,云朵,十二章纹,头戴乌丝善翼冠,圆脸儿,浓眉,挺鼻,白白净净,除眼睛略小以外,长的倒是一表人才。
“不会是朱翊钧吧?”他吃了一惊,心跳如鼓,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嘴里嘀咕什么呢?”朱翊钧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么。
“完了,绝对是被他听到了。”陈默心念电转,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生生止住了势头:“咱家爱嘀咕什么嘀咕什么,你是谁,用的着你管吗?”说罢转回了身子继续望向河对岸,心里却一个劲儿的祈祷:“金大侠保佑,韦爵爷保佑,这家伙可千万别生气……”
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人用这种语气跟朱翊钧说话,如同真龙被掀开了逆鳞,怒火瞬间将他点燃,双拳捏紧,发出咔吧的声音,抬腿就踹了上去,嘴里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陈默耳听朱翊钧发怒,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心说一声完蛋,眼珠飞转,顺势倒地的同时,忽然张口回骂:“你才混账,敢踹咱家,知道这什么地方么?就算你出身富贵,怕也轮不到你撒野……信不信咱家告诉万岁爷……”
他揉着屁股起身,怒视着朱翊钧,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真认不出对方身份似的。
“万岁爷?你一个小火者,也认识万岁爷?”朱翊钧原本也怒视着陈默,忽然却笑了起来,一边问陈默,一边打量着陈默青色的贴里(汉服的一种,上衣下裳,腋下系带的袍子),眼睛眯着,嘴角上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被人鄙视,陈默不怒反笑,心里乐开了花,扬起下巴,装出一副傲然的样子,眯着眼睛扫视朱翊钧:“看你穿着蟒袍,想来应该是外边不知哪家贵胄的子弟,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这里是内廷重地……看到这一大溜宅子了么,住的可都是巨裆(高等的宦官),到了这块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翊钧顺着陈默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正好是冯保的宅子,微微一怔,居然被触动心事,长长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