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太子难当(下)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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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那就剩下听起来最不靠谱的提前挖河道、修河堤,人工改道,提前移民这一条路了。

    但太子听他爹的意思,要是这么办,岂不就是在重复刘钰在松苏改革的老路?

    没出事之前,就开始移民、征发劳役、修河道、强制迁民,到时候,所有的怨气不全都落在朝廷身上了?

    刘钰如果在松苏不改革,每年死那十几万人,谁也没责任。

    但他改革,强制迁民,每年在南洋因为水土不服、疟疾热病而死的那些冤魂,也要落在刘钰的头上。

    真要是黄河决口了,淹死个百十万人,剩下的救济救济,那么朝廷就是仁义王道,类禹圣三代之仁。

    可要是黄河没决口,本来山东境内压根没有黄河水患威胁,却开始强制迁民,预修河堤河道,那朝廷岂不是就类始皇修长城、隋炀开运河之残暴?

    况且,这里面涉及上百万人口的大迁徙,真要做的话,那可绝对是个对大顺而言的顶级工程。

    复西域、下南洋,和这个比,简直就是小儿科。

    黄河改道,对传统天下王朝而言,绝对是天大的事。

    事也绝对大到不啻于亡国、黄巢、李自成之类。

    实际上,太子敢这么想,本身也证明太子的幼稚。

    人类当然可以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但得和生产力想配套。

    石器青铜时代,征服一下冲击平原。

    铁器时代,征服一下沼泽山川。

    大顺改革之后,凑合着解决一下洪泽湖和淮河。

    那么,能不能束缚黄河呢?

    能。

    但显然,现在不能。

    因为没这個能力。

    不只是技术上的,更是需要一个现代国家的组织力才能完成。

    大顺实学派的那些人,有点飘了。开通了淮河入海通道之后,飘到一些人觉得可以人工让黄河改道了。

    这很正常。

    在这个人类从用火之后,最大幅度的一次技术进步的势头来看,实学派的人觉得,老子都能用数学预测彗星归来、尝试测算地球和太阳的距离了、尝试着用机械取代人力了……盘个黄河,似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个时代,大顺的启蒙的乐观主义,是这样的。与欧洲启蒙派的莱布尼茨的有神义存在的乐观主义,是不同的。

    虽然,都可以叫乐观主义。

    然而,乐观可以。实际上,盘不了。

    社会层面的变革没有达成,组织控制能力,弱的一批。

    就这水平,盘个淮河下游,已经需要大顺动用举国之力——后世几乎一样的生产力水平和技术的条件下,也就是个地级市的事儿——而现在用举国之力,相当于两年多的户政府财政盈余,才把淮河稍微盘了盘。

    搞黄河,算了吧。

    理论上,能不能搞?

    理论上,能,笨办法也能。

    提前测绘,准备一条十五公里宽的无人区。

    在这条预留的无人区两侧,修筑一套备用的黄河大堤,从开封等经常决口之处,一路修到渤海。

    不只是人,沿途所有的河,全部为这条大堤让路。

    这得多大的工程呢?

    1000多公里,15公里宽,在算算边缘影响区,大约人工搞出来个三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

    四道根本没有黄河的黄河大堤。

    因为不能太宽,还要提前搞出来一个窄一些的河道,方便黄河流水冲刷,不然的话15公里宽只怕很快就淤积了。

    这还不算完。

    一旦黄河决口,就算把水引入到这个无人区里,那也需要至少十年时间,黄河才能稳定。

    因为这十年里,黄河要慢慢靠水流,自己给自己刷出来一条河道。

    在黄河彻底稳定之前,需要每年投入大量的钱,来维系黄河。

    修淮河,可以花钱。

    修黄河,就不得不征发徭役,那不是只靠花钱能花得起的,因为朝廷养不起一群脱离农业生产的、专门负责黄河河道的工人,并且养他们几十年。

    这里面看似最简单的,就是规划处一片三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

    同样是三万平方公里,刘钰在苏北的盐户区搞起来,似乎不难。

    可这三万平方公里,在河南、山东搞,那可真就是……难于上青天了。

    这还是这里面所有问题里最简单的一项。

    河南、山东的三万平方公里,可被之前被糟蹋的快成地狱的苏北的三万平方公里,那可完全不一样。

    大明时候,站在盐城城墙上,直接就能看到大海潮来潮去。那是苏北。

    而在山东、河南……大顺的人,连八百里水泊梁山的概念,都只能从经历过明初时候的施耐庵那里知道。

    沿途可能受影响的县、城、府、州,哪一个拿出来不是十几万、几十万人口?

    曹州、郓城、菏泽、东平、汶上、平阴、荏平、肥城、齐河、历城、济阳、齐东、蒲台、利津、济宁、东昌、武定……少于1500年历史的,在这里面都会感觉尴尬。

    这和刘钰在苏北的二三万平方公里的地面,可是完全不同的二三万平方公里。

    河南、山东早都已经全面耕地化了,这三万平方公里,算起来,几乎就可以认为全是耕地——因为挖河不可能往山上挖,肯定走平原,河南山东的平原,居然还有不是耕地的地方?

    大约可以认为是4500万亩耕地。

    沿途影响的百姓,加在一起,约莫得有个四五百万人,甚至还得更多。

    这还不算需要征徭役的、需要出工的,只是大约只算需要迁徙的。

    不是说不住在河道里就不用迁的,而是土地在那,就得全迁,因为这年月的大顺、或者说整个世界市场,容不容得下一百万工业人口都难说,这些人没有地只能再给他们安排土地。

    大顺从来用不着什么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去创造廉价的城市劳动力,就现在来说,不搞圈地都一天天的头疼灾民流民退佃者的数量。

    这还是黄河的一系列问题里,最为简单、最可能实现的最容易解决的一件事。

    剩下的,迁民、修堤、测绘、开河、拆堤、易原本就有的河流……哪一个,都比这个难。

    这件事,怎么看?

    要是皇帝真下定决心,为了彻底治理华北地区的水患,为了防止几百万人受灾,哪怕说主观上为了延续自己的统治,而要要把这件事干成。有政治理念、明确纲领的对封建王朝绝对造反有瘾的,说不定都会暂缓几年琢磨着搞点大新闻的想法。

    因为,黄河水灾,不是一个“嗖的一下”,一年结束的事。

    而是,如果不管,任由爆发,会是一个至少大约十年的连续灾难。

    水灾。

    无固定河道的来回摆动。

    漫水之后的盐碱化。

    水患之后必然会有的大规模蝗灾——蝗灾是必然的后续。

    暴动。

    起义。

    反抗。

    不当安安饿殍。

    贪腐。

    徭役。

    向南决口。

    海潮倒灌导致的水平蔓延。

    流民。

    大量人口死亡后的瘟疫。

    水灾中的尸体导致的疾病传播。

    海拔淤积升高导致的向南向北淹没。

    六百年没有治黄心理准备的山东百姓和官员的不知所措。

    等等、等等,至少得要个七八年、最起码也得五六年,黄河才能固定下来河道,走一条固定的路线入海。

    至少是一场几千万人级别的大灾,照着六七百万人死。

    把目标放在扭曲的唯生产力进步上,可以有别的方向的投资选择。

    把目标放在真正的仁义道德王政上,这件事就算再难,也该尝试着去做。

    把目标放在服务于民族、或者服务于同胞,这件事当然也要做。

    至于更为宏大的理想,那自不必提。

    然而,太子此时并没有往这个方向上考虑,也没有往哪怕是扭曲的唯生产力的方向上考虑。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说出来,父皇不会满意。

    因为从封建皇权统治的角度来讲,做扁鹊是正确的选择;做扁鹊的大哥二哥,都是错误的选择。

    而且,选择做这件事,也就意味着有很大的失败的可能,这不是一定会成功的。

    不做,也就不会失败。

    可是,皇帝现在问他的问题,他还没有回答。

    能回答的几个选项,太子都觉得好像不太适合,或者皇帝不会愿意听,亦或者有些听起来倒实在像是故意挖坑引诱。

    现在假设明知道黄河会决口,却不去管,那么将来出了事是谁的责任?

    思索许久,太子终于道:“儿臣愚钝,实在不知此事到底该怎么讲。还请父皇赐教。”

    皇帝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略微有些失望和不满的情绪终于被压了下来。

    一开始,他是朝着一个“守成之君”的风格来培养太子的。

    那时候,皇帝觉得,北伐罗刹、西复西域,日后便天下太平了。无非也就是继续搞一搞西南的改土归流,这些守成之君足矣。

    很多麻烦,在他驾崩之前,都能解决,留给儿子一个完美的盛世。

    但,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这二十多年,多少新东西接踵而至;大顺的战略重心一变再变;甚至于最后不得不考虑内外分治等想法。

    结果到头来发现大顺已经被时代绑架,不得不主动往前走,否则就要出大事。

    过去的千余年,盛世之下,守成之君做继承人,是没有问题的。

    因为变化没有那么大,底子够厚,只要不作死搞出来土木堡之类的情况,一般来说是没问题的。

    可现在,守成二字,难矣。

    昔者,唐太宗问侍臣: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

    可现在,哪还能守成?每一步都必须要开拓,哪怕要当个守成之君,就如今大顺的局面,也非要干出来几件大事拉出来威望,才能守得住。

    见太子被自己一时间逼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也明白,有些想法,太子心里即便想了,也不太可能说出来。

    遂道:“吾儿且记住。这件事,可以是治水河工大臣的责任,也可以是皇帝的责任,还可以是别的什么人的责任,或者也可以谁的责任都不是。”

    “但不管选哪一个,选择权当在天子手里。而为天子者,最忌朝令夕改。”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