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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了,他这个江苏节度使,其实干不了这么大的事。
这种事,分明得是挂政府尚书;挂三公、三师、三孤;或者伯、侯、公这样品级的人来总协调。自己能管的,就是两淮盐的生产、盐税征收问题。
自己这个江苏节度使,别说挂三公三师三孤了,都他妈快混成徐州府尹江宁府尹了,还能管得了江西吉安府的事?自己多大的脸,一个江苏节度使去管江西的事?
如今这江苏官,是最难当的。
上面一大堆的出镇勋贵、黄淮都督、漕米海运、淮河治理、运河废弃整改、漕工安置、工商海关、垦荒、税改、驻军等等中央直接派下来的人。
哪个都惹不起。
公公婆婆一大堆,自己就是个小媳妇。
所以你也别冲我输出,我就一贰佐官,盐的生产、盐引改票,我能管。
别的,你直接问兴国公就行。
林敏将这个盐政的烂伤疤一揭,本就是借题发挥的皇帝也只好再跟着骂几句官员只考虑自己私利,却不顾朝廷大利云云。
对这件事看透本质、真正懂行的官员,全都不说话。
一些喜欢腹诽的,均想,这两淮盐政的事,本就是朝廷自己弄出来的。
是朝廷的财政制度和之前的煮盐法,根本不支持官方收盐的唐时旧制。
再说了,两淮盐政的改革,不管怎么修修补补,之前都是为了把资本圈养起来,缺钱的时候找他们报效。
本质上就是朝廷“寓税于盐”,盐商抠老百姓的钱,朝廷急需用钱的时候再抠盐商的钱。
你现在有了海外贸易、有了玻璃之类的新兴产业的工商税,有了锡兰的肉桂槟榔,如今腰包抖了起来,翻脸不认。
当初把考评和盐税绑定,不就是因为前朝盐政崩溃,你想收钱吗?
既是绑定考评,你当大家科举千军万马杀出来,都是为百姓来服务的啊?不还是为了升官发财吗?既是为了升官发财,那自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
也别装的现在多震惊,要不是弄出来海外贸易让你收着钱了、要不是北方战争结束了、要不是能用别的办法借到钱了,你敢动盐政?
这本质上和土地税三十税一没有任何区别嘛。难道皇帝都是傻子,真不知道这么搞,地方财政根本不够?
真正明白这里面改变的,全都不做声。
不明白这次盐政改革、运河改革到底本质是什么的,这时候还是老一套思维,顺着皇帝的话,说起来地方吏治的问题。
但也没啥用。
一抓就死、一放就乱。
除非不收盐税了,否则的话,官盐地方要是不督办、不和考评挂钩,最多十年,朝廷要是能收上来现在一半的盐税,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这一次刘钰倒是真的没有腹诽。
在听完林敏论述“江西官盐为什么只能卖50%、江西南部几府的官盐为什么彻底崩溃”之后,心想,贞仪说的果然没错,这两淮盐政使未必就不支持重新划分盐区。
关于盐政改革的事,田贞仪和刘钰分析过和改革派的盟友关系,就说过这件事。
田贞仪说,两淮盐政使的政绩,不在于两淮卖了多少盐,而在于官盐比例。
哪怕把湖北、湖南等都砍了,只要剩下的地方,两淮盐政使能确保100%的额度销售,那么这就是两淮盐政使的政绩。
哪怕把各省都并进去,两淮盐的销售总量上去了,但相对于计算的销售额度却只有70%,那么也是两淮盐政使的责任。
这是假设林敏是个为自己前途着想的推断。
假如林敏内心真的是个为百姓着想的,那么他就更应该支持重新划分盐区的大改革,让吉安府那种地方吃两淮盐、让当年陆逊火烧连营的地方不吃四川盐却吃淮南盐,明显就是对百姓不利。
林敏不是全国的盐政总督,大顺也压根没有个全国的盐政总督。
既把持住这一点,田贞仪便告诉刘钰,改盐区的事,是完全可以拉改革派做盟友的。
现在林敏虽然没说的那么直白,但拿吉安府从广东盐区划到两淮盐区这件事坐例子,潜台词也就非常明显了。
片刻后,和那些思想还没转过来、没看透问题本质的官员,扯了好久吏治问题的皇帝,终于发话道:“既是这样说,那吉安府等地,应该重新划分盐区才是。而江西也要在盐区上进行拆分。”
“北边吃两淮盐,南边吃闽粤盐,如此,百姓得利,商贾得便。”
“那也既是说,按你们的意思,淮南盐政在江西的问题,既不在生产,也不再总商制度,只要重分盐区,就可解决。”
“兴国公,你既力主淮南垦荒,这两淮盐割掉吉安等州府,也可使那些盐户垦荒,不至于盐户无业,倒也正好。”
“但淮南盐政的试点,选在江西,便不好说了。那江西该怎么改?这试点又该现在哪?”
很多人心里其实也都有了答案,那就是湖北。
淮南盐的两大问题省份,一是江西,一是湖北,都是销售额严重不达标的地方。
江西的销售额只有50%,湖北的销售额也没好到哪去,只有70%。
而且鉴于湖北太远,经常会出现诸如“沉船补斤”、“淹销补运”之类的糊弄傻子的情况。明知是糊弄傻子,还得捏着鼻子认了,只要别干的太过分就行。
朝廷手里也没盐,也没运输能力,不捏着鼻子认,非要明察秋毫,明天就得给你弄出来个“百姓无盐、民怨沸腾”。
然而刘钰这时候却不提湖北的事,而是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江西暂时无需考虑。”
“哦?卿言何意?”
刘钰忙道:“臣以为,江西要改,就要大改。小改之下,折腾来折腾去,反倒麻烦。”
“而且,不管是四川井盐、还是东海晒盐,实质上本朝已经通过发展技术,解决了历朝历代都困扰的‘生产不足’问题。”
“既然和历朝历代的情况都不同了,臣以为,这盐最好就是在生产端收税。”
“只要大型井盐工厂、大型晒盐工厂发展起来,即便在生产端收税,私盐也必死无疑。”
“臣以淮北晒盐大厂为例,就算直接在生产端征税,也比不征税的淮南盐便宜。”
“所以,既然如此,朝廷应该一改历朝之经验,设置盐政总管。直接隶属于户政府,协调各处盐政。”
“至于盐区划分之事,这就是日后设置盐政总管该规划的事了。”
“而要不要这么改,这么改行不行,淮北的橘子到了淮南是不是仍是橘子,还是要来一场试点改革。毕竟盐政事大,乃朝廷重要税源。”
“牵扯之大,要改就要大改。大改到底能不能行,正要明证。既然江西不足以为证,那除了江西,淮南盐区各地,随便选。”
他把话这么一怼,所剩的选项就更少了。
他底气满满,反对的再傻,也不可能说,哎,那你先在江苏、安徽试试。
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放弃抵抗,任其改革就是了。
江苏、安徽是送的。江西压根就是个坑。那剩下的地方也就真的呼之欲出了。
现在反改革派已经被刘钰逼到了墙角。
拿盐户说事,刘钰在搞垦荒,试验性的垦荒颇见成效。淮南盐政改革,道德制高点的“小民生存”,其实已经被刘钰掐住了。
拿效果说事,淮北盐改,贪废运河之功为盐改之力,淮北的官盐销售额明年稳定下来翻倍是定了。
现在唯一能拿出来说事的,也就剩下偏远地区的盐市场稳定了。
皇帝便趁势问道:“既然兴国公由此信心,那么江西盐政事,暂且先不动。诸卿还有什么说法?”
半晌,也没人说话,皇帝便道:“如此,成功与否,看两件事即可。”
“其一,百姓是否得利?所吃之盐,是否降价?所需之盐,是否满足?”
“其二,以过去数年湖北官盐之实效额,相对改革之后销售额之比。”
“除此之外,既说淮南垦荒,那么垦荒和盐政相辅相成。”
“那就还要加上一条,要保证淮南盐户生存。诸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群臣中,林敏站出来道:“陛下,臣有话说。”
得到皇帝允许后,林敏咬咬牙道:“凡所改革,必有得利者、必有失利者。”
“兴国公若行改革,变路线、变法度,变生产地。所牵扯者,又何止盐户?”
“除去盐户,依托盐商为生者,何止十万?又兼其父母妻子,不下五六十万。”
“地方府尹,州牧、县令,均无手段处理此事。此前所未有之变。”
“此事,必要公卿出镇,总领全局。否则,单单考评一项,便使官员胆怯心惊。”
“其中痛处,必要朝廷拨银以暂缓。朝廷拨银,又必不可分诸州府,必要有人总管、规划。”
“臣斗胆直言,谁出镇总领,谁担此责任。非公卿身份,镇不住、担不动。臣为两淮盐政使、江苏节度使,但臣反对兴国公的变法手段。国公执意要行,国公总领担责。”
“臣不贪其功,但亦要权责分明。虎兕出于柙,典守之责也。可若因变法,而至淮、扬衰败,典守之责乎?”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不通。”
林敏知道在朝会上这么讲,是不太好听的。
但他也没办法了。
当初在船上,刘钰试探的那几句话,把他吓到了。
他倒不是怂了,而是明白自己已经被皇帝给坑了。
这时候这边的事就必须要办成了,所以需要一个授权。
他是改革派,但改革的设想可绝对不是按刘钰那么改。
很明显的,照着刘钰之前明里暗里的那些言论,只怕这次改革非要出大事不可。
这事和废运河可不一样。废运河,不但流血了,而且流的还不少,单单是各路香教无为白莲,就抓起来不少人。
但,废运河是皇帝直接背锅的。
那是皇帝拿着东北、西北、日本的几场大胜的威望,在赌。
没这几场威望压阵,皇帝都背不动。
林敏这样的改革派之前跳的太厉害。结果真办事的时候,发现自己以为已经是很激进的改革了,到头来其实只是个弟弟……哪个之前在朝堂里嗷嗷喊着改革的人,想过要直接废掉淮南的盐业,搞经济转型种棉花?
这也太吓人了。
既然已经被皇帝给坑了,这时候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要让刘钰名正言顺,否则和地方势力地方官的扯皮都扯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