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会通中西,以求超胜

望舒慕羲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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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句话他们时常听说,可今日才算是切身感受。

    一群人年纪虽小,但都是公侯府里长大的。

    秽烂之地,人心难测,自是能听出弦外之音。

    今日这件事,要是抓着“窥探禁宫、僭越大逆”的罪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受牵连。

    但皇帝把这群人抓过来,跪在金水桥前一排,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个理由。

    就这?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哪一个还不清楚?

    这是准备从轻发落。

    既是说怕失火、怕踩踏,那显然就可以说这些人年轻,不懂事,不知深浅。

    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还没发生。

    年轻人嘛,办事孟浪,算得什么事?

    唯独什邡侯之子,事情还不清楚之前,就先跳出来撇清关系,日后在圈子里也别想混下去了。

    若早知是这样的罪名,无论如何也不会跳出来的。

    刘钰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下一松。

    没给安一个窥探禁宫的罪名,那看起来这皇帝还不是那么混蛋,只是不知道日后这东西会不会被禁?

    不那么混蛋,距离开明,相差甚远,这一点刘钰还分得清。

    一旁的田平听完这话,却是抓住了机会,顺棍而上,连忙道:“陛下,我等知罪了。坊间言,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等年纪轻轻,想的太少,远不如陛下所忧所虑之深、之远。若非陛下提点,我等哪里能想到?”

    “《国策》云:亡羊而补牢,犹未晚也。然终究不如陛下,未曾亡羊,便先补牢。此《诗》所以言: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陛下洞悉明鉴,我等万万不及。”

    这马屁拍的,从战国策拍到了诗经,刘钰心中大呼专业。

    李淦平日里马屁不知道见了多少,刘钰心里可以称赞一句专业,李淦听来也就不及格的水平,尚需历练。

    只是他今日心情大好,并不准备惩处这些人,有了这种心态,田平的马屁也就堪堪将就。

    他见田平和刘钰跪在一起,都在最前排,知道这是和刘钰一起“飞升”的齐国公之子田平。

    也知道那本《西洋诸国略考》里此人也有一份功劳,便笑道:“你倒是和那刘钰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若是今日出了事,你也有大罪。倒是听齐国公说起,你骑不得马、放不得铳,听到鞭炮声就吓得往被子连钻,怎么今日倒有胆子飞到天上?”

    田平确信自己听到了皇帝的笑声,心下之前的种种不安,瞬间云散烟消,放松下来。

    本想着今日可能要舍命陪君子,和刘钰一起受罚。

    现在看来,皇帝心情不错,很可能不但不罚,竟是要赏?

    最起码皇帝居然听过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的缺点,虽然是拿缺点开玩笑。

    可这已经不是《春秋》里开臣子玩笑就要弑君的时代了,田平心想,陛下拿缺点开玩笑,那是瞧得起自己。

    于是顺着皇帝的话道:“刘钰邀我飞升,他言西夷亦无人行此手段,我二人便是天下第一个飞升天上的人。情怀激荡之下,也就忘了害怕。便想着日后此物传出国外,西洋人飞升时候,免不得要想此物源于我天朝,大有光彩。”

    这话里颇有一些天朝上国的心态,李淦本来被传教士的事憋了一肚子火,听田平这么一说,竟是开怀大笑。

    笑声爽朗,许久才停,又将目光转到了跪在地上许久的刘钰。

    “听闻,你是忧思边疆战事,才借孔明之故智,做出此物?既是如此,亦算有心了,勋贵子弟,当一心为国,这是极好的。只是,此物纵然有用,自有工匠去做。朕听闻你在武德宫里,各科皆为上等,多把心思放在学问上,日后才可为国尽力。”

    这是极大的夸奖。

    旁边一起的人均想,守常兄这是撞了大运了,不但无过,看样子竟是简在帝心了。

    日后怕不是前途无量,翼国公家里这是又要出个人物了?

    虽然武德宫里若能入上舍,评上上,那是堪称魁首,与状元同级的。

    可刘钰此时终究只是个内舍生员,竟能入得陛下法眼,还去打听了成绩,这其中的意味可是大大不同。

    尤其是那句“日后才可为国尽力”,这是一句极为难得的勉励啊。

    同样的话,从皇帝嘴里蹦出来,那意义可是大不一样的。

    众人心里多有艳羡、嫉妒。

    唯独刘钰听了这话,心里略有些不爽。

    心说到头来还是“樊迟问稼、子曰小人哉”的那一套?

    今天这事既然没有大问题,也都走到这一步了,刘钰狠下心,回道:“陛下,我闻蒙元时候,西域人阿老瓦丁,善铸炮,乃封万户。工匠亦可封侯。”

    “蒙元虽胡朝,然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事亦可为鉴。”

    “兵书、礼仪、大义,自有大用。然纵算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秦汉之兵器,又岂能敌得过如今火炮大铳?”

    “我以为,发明火铳火药之人,其功不下卫霍。此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史书竟然无名,实在可惜可叹。”

    “若卫霍复生、孙白重现,以如今火铳、火炮,精熟之后,一样可以纵横天下。”

    “此前明徐光启所以言:会通中西,以求超胜。我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师夷长技以制夷,如此国运方可昌盛久远。”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心想若是如此,国运自是昌盛,但一家一姓的帝王怕是用不了百年就要滚蛋了。

    他有个喜好西学的人设,这番“会通中西、以求超胜”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一点都不违和。

    李淦琢磨了一下后半句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总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和刘钰说的不是一回事。

    按刘钰说的意思,就算是卫青、霍去病、孙武、白起等人复生,以秦汉时候的青铜兵器、铁兵器,来打现在的寻常将领,难以取胜。

    但若是这些名将复生,熟悉了枪炮的用法,自然也会推陈出新,新编练一套战法,足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

    这等同于偷换了一下概念,把“中学为体”的中学,直接换成了古人的智慧,而非是经史子集。

    但正所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到底如何解释,自然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刘钰,还要看皇帝希望怎么解释,怎么定义为体的“中学”到底是哪些。

    又如刘钰刚才说的,蒙元时候工匠封万户侯的事,这算是啥?

    是体?还是用?

    是用的话,那就动摇了体——樊迟问种地的事,孔子说什么叫小人?这就叫小人啊,只要学好礼仪,四方的百姓就会来投奔,哪里用得着学种地呢——如果工匠也能封万户,那天朝与夷狄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西学为用的“用”,用到什么程度?哪些可以用?

    以用逼体,这是无解的:轻视工匠,火器与科技肯定不如西方;重视工匠,那就是天朝体系的崩塌,士大夫定然不屑与工匠同堂。

    工匠要是和士大夫们一起站在朝堂,但凡有点血性的士大夫,就会回去投湖自尽的。

    李淦没有说话,而是细细琢磨了一番刘钰的话,久久不语。

    其余和刘钰一起跪着的人,却是暗暗心惊刘钰的胆子真的有够大,本来这件事马上就要了了,这时候却偏偏又说这些话,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几人心想,入恁娘的,以后你刘守常叫我们去干啥,都得先琢磨琢磨。再不敢听你的了,这是要吓死人啊。

    胆子这么大,迟早要吃亏的。见好就收吧,兄弟。

    李淦倒是很欣赏刘钰的胆大,之前他就开过玩笑,说缩头缩脑的老王八生出来个横行无忌的螃蟹。

    只是刘钰说的这番话,李淦越是爱才,就越得不置可否。

    福建教案引发的导火索,导致朝中大乱,党争将起。

    西法党、守旧党争执不堪,耶稣会那边又火上添油地传来了教廷谕令,这样的风口浪尖上,两边都只能走极端。

    守旧党必须要极为守旧复古,才可被守旧党看成自己人;西法党又要极端激进,才能被西法党看成自己人。

    谁站在中间,尤其是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类的话,那是要被两边攻讦的。

    即便刘钰身后还有个翼国公,但这样的风口浪尖,哪里是一个武德宫的十七八岁少年能顶得住的?

    只有到两边斗的两败俱伤时候,皇帝才能居中调和。那时候双方都斗的没了力气,也能接受这个折中之策。

    尤其是刘钰身上还有个大污点、大麻烦——之前和传教士走的太近,如今又弄出个热气球飞升,御史言官一句“窥探禁宫、大不敬”,便是翼国公都扛不住。

    想到这,出于保护,李淦笑道:“孩子话。你懂什么是体?什么是用?你做的这大孔明灯,无非是术,不足称道。”

    刘钰也是铁了心了,得寸进尺,见皇帝没有苛责的意思,又道:“陛下,术变了多了,道还能是原来的道吗?我听那些传教士说,西夷已用自生火铳,却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自生火铳,也就是所谓的燧发枪。

    李淦点头道:“朕知道,无非是自生火铳,晾也没什么特殊。只是施放便利一些,那些传教士也曾贡给朕几支,时常还有燧石不发火的情况。倒也不见得就多好。”

    燧发枪的点火率确实是个问题,即便再发展几十年,燧石激发的火星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点燃引药。在发火率上,肯定是不如明火的火绳枪的。

    但新事物总是有进步空间的,尤其是单看燧发枪算不得什么,可配上一整套与之相配套的军事体制改革,那就远远超越了大顺的火绳枪、冷兵器混编;靠数量优势的大炮来殴打周边小朋友的战术体制了。

    刘钰见皇帝这么说,眼珠一转,想到了一番话。不但可以继续试探,至少在皇帝心里留下一些变革的种子,也顺便清洗一下自己和传教士来往过密的传闻。

    这时候,是该卖队友、卖师傅了。

    “陛下,我家中也有传教士带来的自生火铳。只是,那些西洋传教士说的并不完全,不敢说包藏祸心,但恐怕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只论自生火铳,比之火绳鸟枪,或许进步不大。但其实我多方打听才知道,西洋除了用燧发枪外,更有刺刀一物,那才是关键之物。如此一来,就可谓是术大变,则旧道不通,导致整个战法都变了。”

    “那些传教士亦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亦或许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却只说其一不说其二,我才忧虑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