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悯年憔悴了很多。
湘哀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待客沙发上,凝视着悯年的眼廓。
“好久不见,你精神越发不好了。”
悯年对当天老别墅里发生的事情缄口不言,湘哀虽不知是什么,却猜得出林冉萧做了过分的事情。
“还好,我腿快好了,现在每天都正常上班。”悯年脸色显而易见地不太好看,“你那个安眠药……”
湘哀欣然道:“我回去找找,其实我挺久没有吃过安眠药了,有点影响思考。”
悯年点了两下头,毫无意义地。
“这是你上次落在我那边的枪,还给你。”湘哀这才想起正事,从包里取出枪放到悯年面前,“你照顾好自己,别总想着那些没用的事情,过不久恐怕……”
她噤了声,指尖缓缓地揉了几下眉心,抬眼时仍是稳重冷静的样子:“我先走了,如果有事和我说。”
“你等等。”
悯年却忽然叫住了她。
湘哀不明就里地回过头,探寻的目光。
悯年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然后来看我笑话?”
她头一次冷冷地望着白衣白发的女人,后者貌似诚恳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我知道得不早,甚至晚了许多,但是你是清白的,决定权不应该交给你,我告诉林冉萧我的想法,可是我没法左右他的抉择,更何况我这人一向嘴拙,我怎么和你提起呢?”
悯年咬了咬下唇:“我的确不想接受你的解释,但是事已至此,我不会迁怒于你,你……自求多福,若有一天你安危难定,我不会在乎你的。”
湘哀舒缓地笑了:“你当然不必在乎我,我迟早有一天会死,死得也一定很惨,你和我本就不算深交,生死大事,本来也就无关他人紧要。急迫之事还是你得承认你耗不起这个时间,我尽一点提醒的义务,求的也是自己心安,事情繁琐,难免想得太多。”
她坦坦荡荡地说下这么一番话,绝情至极也冷静至极。悯年尚在目瞪口呆,她已经拢好包快步走了出去,高跟鞋细碎的声音深深浅浅地落在空中。
湘哀嫌骑车太慢,索性站在马路边上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她一个多月都待在室内,脸色更加苍白得不像话,连司机都看出来了,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湘哀一双眼睛注视着司机,后者突然感到了一丝压迫,缄口不语。
从颜子璇到周湘哀唯一没有变的那对漂亮的眼睛。
她在静安小区的门口下车,目不斜视地穿过破烂的住宅区,一大群鸟总在她回家时应景地从天幕上飞过,萧瑟凄凉。
她在包里翻找着钥匙,一边计划着应当怎样合理地打扫卫生,不期然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入目一双杏色的单鞋,未及她抬起头,女人已经在扶稳她之后自觉倒退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避免碰到她——那也是她不太喜欢的。
湘哀一瞬间词穷了,觉得应该要问点什么,比如说你为什么要等我,你找我什么事,或者是你怎么过来了之类的话,可一张嘴却成了:“你……等了多久?”
屿阴客气疏离地答道:“大概五六个小时,我也不太清楚。”
湘哀还在发愣,孩子气地问:“那我要是不回家呢?”
屿阴毫不在意:“你总是会过来的。”
湘哀忽然感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攥着钥匙瞥向单元楼下的铁栅门。
“那我们一起上去,你坐一会儿,我给你泡点咖啡。”
屿:“我不喜欢喝咖啡。”
湘哀感觉到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不清楚也不愿意去想,索性点头:“我不会做蔚蓝海,但是我不能让你白等我几个小时,如果你感到很累,等我收拾一下客房,你休息一下,很累了。”
她说完就感到一阵奇怪,奇怪于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屿阴婉转谢绝:“你的私人领域我不便踏足,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去客厅稍坐片刻,不耽误你什么。”
湘哀皱着眉,虽觉得不好听,然而以她的性子绝不可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简单地把问题归结于心情不好。
她心不在焉地用钥匙开门,楼梯间的冷气扑面而来。
“那……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湘哀边走边问。
屿阴默了一晌才问:“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湘哀摆摆手:“这只是开始而已,没理由对我怎样。”
屿阴欲言又止,湘哀已经转回头去。
“哦你要看牌坊。”湘哀想到什么笑出了声,“客厅的窗户就可以,看得很清楚,角度不错。”
她不说则已,一说起来屿阴的胸口就像被钝击似的发闷,心慌难耐。
多日不见,湘哀的防备似乎又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可她也并不知道湘哀对于镇静药的依赖已经到了病态的境地。
湘哀进门简单地把沙发收拾了一下让屿阴坐好,问道:“柠檬水可以吗?”
屿阴不答,湘哀权当默认。
整理完客厅她顺便看了看橱柜里的存货,拨出两小袋安眠药放到包里预备过几天给悯年,回头看到屿阴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
湘哀感到一丝不痛快,刻意避开了屿阴的目光,把包慢慢地挂到门口的衣帽架上。
“需要我陪你聊天吗?不需要我去收拾屋子,一个多月没住人了。”
她安静地等屿阴发话。
屿阴似乎还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你平时也这么对周悯年吗?把她这么晾着,自己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湘哀眯起眼冷道:“和你有关系吗?”
“所以你只对我这样?”屿阴得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
湘哀周身冷淡防备蓦然消失殆尽,她耸了耸肩:“你想多了,我这人就是捂不热的石头,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屿阴的目光仍然黏在她背上,湘哀没深想,却久违地被这话激起了一点愧疚心,开了对流风的几扇窗户就坐到沙发上和屿阴并排。
茶几底下那张老旧照片还放在老地方,屿阴难以控制自己不时就瞥一眼,湘哀低着头认真地对着各色各样的咖啡成分进行分析,没有注意到她的坐立不安。
“永生不寄是什么意思?”
她问道。
湘哀摇头否认:“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幢牌坊。”
屿阴再也没给她留面子:“你扯谎也应该扯得让人信服。”
“你真的不觉得它很好看吗?”湘哀坦然。
湘哀的眼睛里是空的,没有什么情感,表明她此刻没有在联想任何其他的人或事。屿阴注意观察了一会儿,却总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
“上回和周苾离一起去看过那幢牌坊,并不是很愉快,所幸她没有想起前尘往事,也还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湘哀解释道。
屿阴却摇头:“我仍然想去看。”
湘哀的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她有了一点不好的感觉。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别的?”
气氛僵持住了。
屿阴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
湘哀也笑了,笑容里有一点微末的松了口气的意味。
话说开去,湘哀也就平和了许多,指着外面某个方向道:“上次出来的时候也没有锁,你可以直接过去,大概是在那边。”
“那我需要把它锁上吗?”
屿阴诚恳地问道。
湘哀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声音有些低哑:“不用。”
屿阴低下头一点一点地喝了半杯柠檬水,把杯子放回茶几上,端端正正地印上圆形的一圈水渍。
“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呢?我有点好奇。”屿阴平和地凝向湘哀的唇瓣,“我看过安委会的备案,那里曾产生过……挺可笑的,那叫……”
她顿了一顿,笑道:“闹鬼事件。”
湘哀垂着头不答话,屿阴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将近半分钟的沉默之后,屿阴轻轻地吐出一声气音的笑,正要起身,湘哀却猛然抬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闹鬼把这里的房价降到冰点,所以我才买了这里的……住在这里。”
屿阴盯着那张照片的边缘问:“真的不是你干的吗?”
湘哀不再回答。
“周湘哀……”屿阴梦呓般叹息,“我错了,我们做朋友,可以吗?”
湘哀仍旧缄默。
“我……可以吗?”
湘哀活像一座优雅的雕塑,屿阴把手遮住眼眶,半刻后一格一格像慢动作回放似的垂下。
“从这幢单元楼下去之后直走两个街口左拐直行,靠近围墙的地方右拐几步就有一个全是常春藤的小门,出去是条小巷子,左转往尽头走就是了。”
湘哀的声音平静无波。
屿阴点了点头,整了整衣领挽起手包走向门口,身后湘哀端庄地坐着盯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
楼梯间似乎被清理过了,已经没有上回来的霉味,半凉的风从窗口卷入掀动她的衣摆。
屿阴心无旁骛地默念着湘哀给的路线,走路带风,不多时就看到了虚掩的厚重铁门。
她用手扶上粗粝的布满铁锈的门把手,深吸一口气,却是用脚拨开了那扇门。
暗红色的“永生不寄”四个正体字。
她绕着牌坊走了一圈,走得极慢,目光上下逡巡着掠过每一处砖石,蓦然想起了《又重重》中赵则予饰演的颜子璇穿着惨白的丧衣,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垂着头靠在牌坊的柱石旁抽烟,手一抖一抖地总也点不起那根细细的烟条。
还有那场突兀的戏——简淇涉死去的时候,颜子璇也靠在床边抽烟,看见简淇涉醉醺醺地从外面裹着一身寒气跌跌撞撞地扑到床上,冷眼旁观,抽尽了一根烟,任凭烟圈尽数消散在空中才施然起身,袖口滑出一把精致的刀,手起刀落刺穿了简淇涉的腹部。
艳红的血渐渐染透了床单,女人面无表情地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男人逐渐冷透的身体上,提起角落的箱子,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
院外的警卫也目送她远去。
她想不起颜子璇倾国倾城的相貌,想起的只是赵则予那个拙劣的替代品。
永生不寄……
屿阴一阵恍惚。
她学着戏中的颜子璇那样抱着胸缓缓地靠在柱石上,眼前渐渐漫起水雾。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似乎怎么形容都不对,有点像是脱水后力竭的样子。
可是脚下的这片地,分明不像是曾经埋过尸体。
而且她怎么能踩在梅玖微的尸骨上呢?
我把她埋在牌坊下……
埋在……牌坊下。
他们都说把一个人啊埋在升天牌坊下,那个人就能转世,可是人终有一死,只有我知道我不会死,我会等她,我会一直等她回来。
她没有回来。
他们说要在牌坊上刻下那个人的名字。
电光石火间,屿阴的动作已经先一步快于思考,她蹲,入目是浅浅的被风化的拙劣刻痕。
上面只有两个字……玖卿。
你把那心事付与天南地北,如何千江月常碎。
屿阴扶着柱石起身,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湘哀住所的方向,厚重的帘子有一隅缝隙,她想,湘哀大概是在看着她的。
何为永生?又为何不寄?
她仰头凝望着帘后的湘哀,心里空荡荡的,像是狂风过境后荒芜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