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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杜山。
寒雨纷纷,湖岸新生的菡萏受了霜冻,殃殃地垂下去,一头栽在湖面上,灰蒙蒙沾了泥。
李清虹怀中抱着玉盒,踏上青杜山,发觉阶上生的青苔愈多,只是李玄宣三天两头往这处来,始终有条干净道路,走了十余步,青碑林立。
此地依旧不见李曦明的身影,她晓得他一时半会来不了,唯有李玄宣身着灰蓝色大袍,挽袖抱着碑,眯眼篆着,见李清虹上来,老人问道:
“山下可安排妥当了。”
“是,峻儿不曾取妻,未有子嗣,没有什么麻烦事。”
李玄宣吹了手中石屑,女子立在一旁,轻声道:
“恐怕他心中有愧,不许自己娶妻。”
老人转了石碑,把手中的石刀放下,答道:
“老夫年岁大了,多说两句,清虹姑且听听。”
他叹息一声,继续道。
“四曦之中,峻儿与我最亲,他也最无情,杀孟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他自己有没有罪,受苛责与否,他不在乎,一切阻碍曦明成就神通的东西——哪怕是他自己,皆可除之。”
“若非生在我家,他定是狡诈多谋,不可捉摸的魔道人物。”
李玄宣把碑树起来,沙哑着道:
“渊平早与我说过,说是峸峻二人无私无情到了叫人心疑的地步,果真如此。”
李清虹将玉盒放好,低声道:
“伯父,清虹不如兄长善谋,王伏此事尽成他人算计,我…”
李玄宣摆手,苍声答道:
“尽力便可,不必自责。”
李清虹静静站了一阵,顺着石阶而下,见着李曦峸的几个子嗣都上山来祭拜这个仲父,恭声叫她大人,李清虹匆匆忙忙下山,一路驾雷,在洲上驻足。
到了洲上的大殿之中,她依旧没有看见李曦明的身影,叹了口气,李承辽却已经等待多时,见状上前一步,轻声道:
“禀大人,宗泉岛来信!”
他一边递了信上去,一边简洁明了地开口:
“一是承的事情,他前些日子已经服了家中送去的丹药,突破至练气九层,自言海外水降雷升,方才修炼到练气九层就有了突破的心思,遂闭关了。”
李清虹柳眉微微一蹙,轻声道:
“这孩子自作主张…青池宗的赏赐还未兑现,先换几枚遂元丹还是有的…怎也不知会一声,自行就闭关了。”
李清虹也明白有时灵机涌动,突破的契机会骤然出现,可她在岛上待过好多年,熟悉这孩子,心中还是想着:
‘恐怕这孩子自以为没为家里做什么贡献,兄弟姐妹却大都战死了,不舍得开口…’
“二是空衡法师…来问曦峻叔的。”
李曦峻是他亲仲父,如今李承辽披麻戴孝,眼底也有哀色,轻声道:
“法师数月前突然誓言不证,吐血三升,他思来想去,觉得是曦峻的事情,又不敢随意动身,急忙完写信来问了。”
李清虹摊开信来看,便见空衡写道:
‘小僧曾对曦峻发过誓,有万死不辞之恩,我道誓言不能轻许,只恐曦峻有难…这才使我吐血…望大人小心明查!’
李清虹默默收起。
王伏之事她并未叫上空衡,自觉这事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就算长霄门与自家对立,她也不觉是什么道义之事。
李家从未自诩有多道义,在当今之世能做的也不过善待百姓,不碰血食,抢夺敌人手中灵物这些事情自家可以做,空衡却不行。
他修行的是古释道,从来讲究的就是一道本心,若是叫他去做这些事情,答不答应是一回事,恐怕要让他入了歧途。
空衡劳苦功高,为了还当初突破法师的恩,已经在自家勤勤恳恳了几十年,李清虹自然不希望他搅入这些事情来。
她只拿着信,不知该如何作答,愣了好一阵,默默把信收起来,紧抿着唇,遂见李承淮火急火燎地驾风近前。
李承淮如今修为也到了练气七层,按理服下丹药就能尝试突破筑基了,只是他自忖没有什么把握,迟迟拖着,毕竟距离六十岁还早,也存着等等那几枚丹药的心思。
他低声道:
“大人,洲上来了修士拜访,乃是北海修士,修行雷法,腰上配了长剑,身着银羽雷衣,气息颇为可怕。”
“他自称…北海席子康!”
……
东海。
分蒯岛位于赤礁岛海域之北,广阔庞大,火脉极为旺盛,青池宗的仙峰在分蒯岛中部,曾经是宁婉镇守,故而多种松竹,林风习习,极为幽静。
司通仪身着赤色羽衣,流光溢彩,在天空中飞过如同一只火凤,轻轻落在峰上,等了一息,果然见虹光从峰中迸出,落在身前,化为一雍容男子。
这男子青年模样,驾虹踏霞,面如冠玉,线条弧度柔和,舒展大气,却不显得太钝,反倒是两眼含威,甩出两袖霞光,在面前站定了。
“见过峰主!”
司通仪发觉他的霞虹来去无踪,难以琢磨,心中暗惊,忖度道:
“李曦治的修为竟然又有精进!这遁光连我的瞳术都看不清了…虹霞周处于水火天阳之间,又逢落霞果位显化当世,果真厉害。”
李曦治和气地点点头,他如今坐镇东海,初掌权枢,年岁渐长,自然有了威仪,轻轻一抬手,桌上的杯碗尽数拣起,玉壶里的茶自发沸腾。
这一手不着法力,全靠一点虹光,显露出他精湛的法术来。
司通仪猜测的不错,李曦治如今实力又有提升,一者是得了赏赐,服了宝药与丹药,修为更加圆满,另一处则是箓气【彩彻云衢】。
这箓气几次显威都是追逃之时化解他人法力,本身却是一道可以不断温养来保养性命,提升法术的箓气,李曦治早年专注修行与学习法术,体验并不深,如今修为臻至巅峰,开始温养仙基,遂明显起来。
他每次温养仙基箓气,法术威力便自发提升,无论是遁法、身法也好,瞳术、法术也罢…竟然一个不落,齐头并进!
这可比其他修士挨个拿出来磨练、服用针对的灵药提升好得不止一星半点…本就擅长的遁法和身法越加神妙不说,不太擅长的攻伐和抵御竟然也渐渐上得了台面。
“更何况此箓号称锦上添花,越是气息圆满、四平八稳,位高权重、镇守一方,这箓气便越厉害!”
他先时觉得箓气的增幅并不大,温养许久也不过长进一点,如今镇守东海,体内箓气的金光明亮了数十倍!于是渐渐掌握自己箓气的神妙,实力自然一个劲往上涨。
司通仪坐在他一旁,态度更加恭敬了几分,轻声道:
“此次前来寻峰主,还是宗内的事情。”
“请讲。”
李曦治微微颔首,他虽然初掌权枢,行事手段和风格却全然不像一个多年窝在宗内的修行者,司通仪对他算是熟悉,直言道:
“三日前,步梓真人现身东海,与赤礁岛的真人打了一阵,听闻连闭关的那只…那位檀云真人都显身了…如今可以确定,这大妖确实突破成功,赤礁岛至少有两位真人。”
他嘴上是以青池宗的名义说起赤礁岛,眼中的忧虑之色显然是针对迟步梓的,轻声道:
“据众人推测…步梓真人能闹得天宛真人都吃亏,多半已经紫府后期了!”
他这话说罢,默默观察着李曦治,这男子确实愣了愣,舒眉叹道:
“大人真不愧是当年的迟家宝树,这等修行速度…”
“是。”
司通仪应了一声,默默低下头,李曦治关心道:
“可是大人有所吩咐…或是有什么安排?”
司通仪踌躇道:
“我家真人久不现身,族伯又对迟家很是容忍,几人遂渐渐有了底气,听闻步梓真人这一现身,青池峰上的主殿中贺喜声不止。”
李曦治笑道:
“贺谁?”
“自然为宗主大人贺!”
司通仪轻轻会意点头,遂答道:
“宁和靖大人也是欢喜不已…至于符泊道人…倒没有什么消息。”
当今宗主迟顼骁是正儿八经的迟家伯脉长房!抛开在闭关的迟炙云不说,如今迟步梓的显身无疑为他增加了难以估量的权威,至于宁和靖…更是大喜过望。
‘迟符泊该提心吊胆了…’
李曦治倾了茶,问道:
“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司通仪轻声道:
“族伯放了夏云,也把宁和德的事情揭过去了,把那些诉怨的弟子通通拒之门外,再也不接待他人。”
夏云、宁和德两人是宁和靖的人,这两人虽然实力不错,却私德有亏,一个执掌撷气峰以次充好,一个仙贡司中饱私囊,怎么能斗得过司元礼?这些日子里早就被他算计得一个关押一个审问,原本的锋芒已经指向宁和靖的远刑峰,要说他尸位素餐。
如今前功尽弃,司元礼更是闭户不言,迟家一方有紫府撑腰,看似稳定住局势,李曦治却没什么意外,点头道:
“大人行一步好棋,可做戏要做全套,接下来东海南海终究要先让出一个来。”
“是。”
司通仪点点头,却依旧有些忧虑之色,答道:
“可大人依旧有些担心步梓真人,宗内更是惶恐震动,大部分保持中立,甚至亲近我家的道人通通归附到主峰去了…”
“无妨。”
李曦治轻声道:
“这只会让宁和靖更加自信,真人在上,再给他多少胆子都不敢动大人,可此人刚愎自用,极为固执,眼里容不下迟符泊等人依旧占据大半权位。”
“迟符泊那点贼心想必也熄了,亦会退让…可他背后的迟家人不比宁和靖好多少,到嘴的必然不会吐出来,他们再怎么样都姓迟,逼急了照样会露齿。”
司通仪微微点头,答道:
“大人也是如此作想,早已经埋了伏子进去,恐怕稍后要委屈道人。”
李曦治明白南海鄰谷家根深蒂固,宁和靖再怎么固执也不会蠢到找鄰谷家发难,十有八九就落在自己身上,笑着点了点头,司通仪又寒暄了几句,驾风离去了。
李曦治在峰上坐了一阵,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法力流转,借助大阵一直飞到峰下,落在守备耳中:
“请她上来罢。”
他等了几息,一女子飘然而至,面上挂着些玩味,身着浅碧色的道袍,相貌出色,正是鄰谷家的鄰谷兰映!
她重新落座,轻声道:
“倒是来得及时,司大人对曦治可是重视得很!”
李曦治身居东海,迟步梓的事情他其实比宗内还早一步知道,更别说面前的鄰谷兰映了,她轻笑一声,答道:
“元修真人果然不出面。”
元修真人至今不曾现身,两人早些时候还觉得可能是在洞天受了伤,如今看这般局势司元礼波澜不惊,行事果断,明白十有八九是元修不肯显身罢了。
“步梓真人果然在世,看来他对青池还真没有什么念想。”
鄰谷兰映应了一句,两人心中都是明明白白了。
元修虽然有把握迟步梓不管青池,可到底难以猜测步梓真正的心思,故而闭关起来装死,把一切事情都交给司元礼。
一旦步梓归来,或是说有什么别的念想,这老真人只要及时出面,一句晚辈擅自为之就过去了…只要不是元修真人亲自出手换了宗主,无论如何都闹不到两位紫府的脸面上去。
司元礼是紫府嫡系,哪怕是出了什么事情元修都能保下,至于他们…
‘我等充为党羽,倘若事情真的有变,自然是抛出来平息真人的怒火,收拾紫府的脸面而已。’
鄰谷兰映嘴上不说,心中显然是存了心思的,只轻声道:
“如今步梓在东海出手,一面来看是给迟家人一剂良方,转个面来看…又何尝不是证明了他一直都在东海游荡,哪怕是青池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他却毫无过问的心思?”
李曦治点头,温声道:
“紫府出手从来是有计较的,我等只要看宗内的斗争就好了。”
鄰谷兰映失笑摇头,答道:
“还用得着想?迟炙云看得清楚,宁和靖性格霸道,可以治刑法,可倘若让他去当一派之主,那就要把不合心意的人通通踢得远远的!岂能斗得过迟符泊?”
她把李渊钦这个名字咽了不说,见面前的青年人低下头抿茶,轻声道:
“适时帮一帮,毕竟为宗主分忧,是我等份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