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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霜氏归来,菩珠带着爱子和李玄度启程,一家三口踏上了东归之路。
重走旧路,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与跟从的使团,目的地,恰又是他们当年出发的起始,京都里的那座皇宫。
而遥想当年,他们是在姜氏太皇太后的助力之下方顺利出关。随他们一起西行的,只有五百军士。到了西域后,立都护府,应对接踵而来的各种危局,一场又一场的战事……筚路蓝缕,一路奋战,方走到今日。如今归来,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去感慨当日的种种艰辛和今日的来之不易。然而,每到一处,她想得最多、感触最深的,却不是当初的艰险和不易,而是李玄度与她的过往。
白龙堆的鬼域、福禄镇的驿舍、郡城的都尉府……
一路行来,经过的许多地方,都曾留下过只属于她和他的点点滴滴。
那时,他们离山盟海誓和白发相守还遥不可及,但他就已经开始守护她了。哪怕是因分歧而生出的种种不快,如今想来,也是如此美好,甚至还能拿来说笑。
譬如那日,当再次行停在福禄驿舍,菩珠忽想起两人初见,他临走之前,竟也不忘诫她“淑女静容,洁身自好”,忍不住旧事重提。李玄度当时一声不吭,任她取笑,歇下后,让阿姆抱走鸾儿,自己把门一关,百般讨好生气的小娇妻,又奋力服侍,一夜下来,次日她便就起不了床,弄得大队人马也跟着停下,竟硬生生地耽搁了半日的行程。
一路处处甜蜜,也就不觉旅途漫长。
三个月后,这一年的春深时节,旅程进入尾声。
端王和郭朗等人翘首等待秦王夫妇,等了已有大半年,早等得两眼冒光,终于获悉他们即将到达,迫不及待,准备提前多日率百官和民众出京,赶到数百里外的京畿边界去迎驾,不料却接到了来自他的指令,命不可兴师动众扰民过甚,他和王妃到了之后,自行入京。
端王遵从了他的指令,准备到时只在京都西门永乐门,率众迎接秦王夫妇。
这一日,李玄度伴着菩珠和儿子,同坐一辆宽大的辇车,入了京畿的地界。
再走三两日,便就能到京都了。
李玄度已命军队驻扎在了位于京畿的营地,自己只带了那支最早随他出关的五百人亲兵队伍,连同使团人员,一道入京。
春光明媚,和风骀荡,车帘半卷,他舒舒服服地歪靠着,一臂支头,一手执了一卷杂书,路上卧读,打发时间。
菩珠则坐在毯上,带着儿子玩耍。
鸾儿和母亲玩了片刻,便给帘外透入的春光吸引了,自己扶着车厢趴到了车窗前,睁大眼睛看着外面,还伸出一只小肉手,冲着车外的人晃,口中咿呀咿呀个不停。
张捉等人皆骑马跟从,护行在马车的两旁,忽见小世子从车窗里露出笑脸,似和自己招手,一个个受宠若惊,纷纷转头看了过来。有冲小世子悄悄招回手的,有和他扮鬼脸,逗他笑的,马阵也被打乱了。
儿子已能走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平日除了睡觉,一刻都少不了要人盯着。这一路,菩珠不舍得分车,若阿姆也在跟前,她能轻松不少。但今日李玄度犯懒,不肯出去骑马,非要和她待一块,赖在车里不下去,她一人带鸾儿,便就有些吃力了。
菩珠见状,想将儿子抱回来。他却正得乐趣,小手使劲扒着车窗不放,最后被菩珠强行抱了回来,放下车帘。
鸾儿扁了扁嘴,眼眶一红,眼睛里泪花打转,哭了。
菩珠忙哄儿子,鸾儿的眼泪却掉个不停。菩珠一时手忙脚乱,抬眼,见李玄度还优哉游哉,没事人一样,自顾卧着看书,气不打一处来:“你下去!我要阿姆上来!”
李玄度这才终于抬眸,丢下书,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即翻身而起,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面颊,让她休息,说自己来哄。
“你能行?”
菩珠怀疑地看着他。
“你休息就是了!”
李玄度单手,一把抄来正伤心掉泪的儿子,自己坐到椅上,将儿子横放,勾在脚背,颠了颠,接着轻轻一踢。
鸾儿便似一个肉球蹴鞠,被父亲踢了上去,方落下,就被他用脚背给接住了。再往上踢,再次接住。
鸾儿起先大约没防备,被父亲踢起来时,抖了一下,待玩了几次,得了乐趣,顿时不哭了,咯咯地笑。
李玄度见状,甚是得意,望向眼睛睁得滚圆的小娇妻,冲她挑了挑眉。
菩珠诧异,没想到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逗儿子的招数,看儿子喜欢,也就由他了。不料他将儿子越踢越高,当玩具似的,最后竟踢得离车厢地面足有两三尺,看得她心惊肉跳,担心万一摔到了儿子,忙出声阻止。
“没事。你瞧他多开心!”
李玄度笑嘻嘻地道。
“何况,就我的本事,还能将你儿子摔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他又只顾和娇妻眉目调情,一时失误,没接准,可怜的鸾儿,如一口小布袋似的,径直掉落到了地板上,因马车在动,还收不住势,继续咕噜噜地朝前滚去,一直滚到了马车的角落里,脸朝下地趴着,方停了下来。
地板上铺了层厚厚的毯子,鸾儿身上肉也多,但即便这样,他掉落之时,还是发出了“咕咚”一声,听起来颇是肉痛。
果然,鸾儿趴着,起先一动不动,闭声片刻,突然,“哇――”,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哇之声,接着,嚎啕大哭。
菩珠反应过来,心疼万分,扑过去将儿子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不停地揉,哄了半晌,鸾儿方抽噎着,在母亲的怀里慢慢地止住了泣。
车厢里发出了如此大的动静,马车自然停住,外头的人马,也全都跟着停了。坐在后面马车里的阿姆王姆和骆保等人全都奔了上来,还有近旁的张捉等近侍,亦担心不已。
菩珠盯了眼神色懊丧的李玄度,若无其事地解释,方才小世子自己不小心摔了一下。这又唬得赶车人慌忙下跪,趴在地上不停地请罪。
一阵乱哄哄后,总算恢复了秩序,一行人各自归位,队伍继续前行。
鸾儿哭累了,闭着还含着泪花的眼,在母亲柔软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才一直不吭声的李玄度这才凑了过来,从她怀里抢过睡着的儿子,抱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去,给他盖了张小被子。转过头,见小娇妻还皱眉盯着自己,又强行将她按倒,往她脑后枕了个软枕,自己坐到她身边,殷勤地替她揉腰捏腿,百般讨好。
菩珠绷了片刻,忍不住了,狠狠地拧了下他的腰:“要是还有下次,你自己知道!”
李玄度呲牙,嘶了一声。
“是,是,我知道,下回不敢了……”
他又笑眯眯地香了一下她,随即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你也累了,睡一会儿吧。再两天,咱们就能到京都了。”
菩珠闭目,慢慢打起了盹。
李玄度一手搂着她,另手替熟睡的儿子拉了拉盖被,轻轻地抹去他眼睫毛上还沾着的泪花,随即再次拿起了方才丢下的书,继续读着。
马车平稳前行,车厢里一片静谧。
官道之上,从对面的远处,慢慢地走来了一支押解囚徒的队伍。
囚徒几百人,皆发自东都。
从前那些跟随沈D和长公主作乱的首犯,早已正法。这些都是犯下次罪的官员以及罪官家眷。其中便有萧家之人和萧氏。
当日东都叛乱之始,萧家便就判断,朝廷必将不敌,早早考虑起了将来。想着以自家的身份地位,若投过去,料沈D不但不会记恨为难,日后说不定还能有个从龙之功,当时便随一些叛臣投奔而去,那萧氏也跟了过去,没想到好景不长,后来形势大变。如今这一班人,皆因罪发边,充作苦役。
这一路,从东都步行到了此处,本就个个筋疲力尽痛苦不堪了,如今眼见旧日京都就在眼前,却是再不能回去了,更是懊悔万分。有哭哭啼啼,有寻死觅活,押解的兵丁厉声呵斥,正乱着,忽看见前方相向行来一支队伍,早快马奔来一名开路之人。
兵长被告知对面那队人马的身份,大惊,立刻命手下人将所有的囚徒驱下官道,远远退到旷野,跪地俯首,不许抬头冒犯,更不许发声。
众囚皆跪在旷野之中,待那一行人马渐渐走近,有眼尖之人认出了前头的旗纛和那辆六马驾驭的大车,便知必是秦王归京,顿时哀声祈求,希冀能获怜悯。
队伍之中,蓬头垢面的萧氏慢慢抬头,望着前方官道之上那辆正从自己面前驶过的六驾马车,神色呆滞。
投奔东都之后,她非但没能如愿再得富贵,如今更是沦为囚妇。
后半生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在到了边地之后,被配给屯军的粗汉罢了。
一生富贵,彻底破灭。
她双目紧紧地盯着那辆六驾车,知秦王和那个女子此刻就在车中,嘴唇不停地颤抖,目光渐渐狂乱。
为何会是这样……
一切原本不该如此。
她才是秦王李玄度的原定配偶。
倘若没有当年的变故,如今坐在这辆六驾车中的女人,应当是自己才对。
她差一点,就是皇后了。
她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道上的那辆大车,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殿下!秦王殿下!是我啊,萧若兰!救我!看在往昔的情分,求你救兰儿!我不想发边……”
她嘶声力竭,大声狂呼。
领队大惊失色,急忙带人追了上来,将她扑压在地,又捂住她嘴,没想到她力气竟大得异乎寻常,奋力挣扎,又狠狠咬住了阻拦自己的士卒的手,待那人吃痛甩开她,又继续大声狂呼。
领队怕扰了车中的人,抓起地上的一把泥草,胡乱塞进她口,这才堵住了她的声。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怀中,半睡半醒,隐隐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动了动身子,含含糊糊地问:“怎么了……有人在叫你吗……”
李玄度视线落在手上的书卷之上,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轻轻地拍了拍她,柔声哄道:“没有,你听错了,继续睡吧。”
菩珠哦了一声,实是困,在他怀中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马车很快从从道上经过,朝着京都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