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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盯着公孙度看了好一会儿,脸色铁青,眼神也变得狰狞起来。
“原来你一直觉得官渡之战是我的责任?”
公孙度有些后悔,当此危急之时,与许攸发生冲突并不明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扰乱军心。他心里知道了,却不肯示弱,冷笑道:“纵使不是,也不能说你有功。”
“这么说,此战失利也是我的责任了?”
公孙度沉默,心中说不出的失落。他没有诿过于许攸的想法,只是对许攸的狂傲自负不满,这才出言反击。他知道许攸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他没想到许攸的反应如此激烈,竟有当场翻脸的意思。由此可见,在许攸眼里,他从来不是什么辽东王,他永远是那个来自辽东的边鄙之人,带着洗不净的寒酸气。
纵是辽西大族,如何能入中原名士之眼?况且他只是小吏之子,因为机缘凑巧,与太守死去的儿子相仿,这都得以举孝廉为郎,如同入赘过继,向来为人不齿,在这些中原名士眼中更不值一提。
许攸当年就曾调侃过他,如今依然不改,以为他窘迫便可臣使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直到现在,许攸别说是称臣,就连最基本的尊敬都没有,还是居高临下的看他,把他当作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边鄙之人。在这一点上,他连郭图都不如。郭图至少还能保持礼节上的尊敬。
公孙度忽然间意兴阑珊,连和许攸计较的心情都没有了。“许子远,你建言,我纳策,胜负在我不在你。我无诿过之意,你也不必如此过激,只是请你不要出言不逊,辱及死者。”
许攸见公孙度神色萧索,也意识到是自己出言不逊刺激了公孙度。他想说几句道歉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僵着脸,转身看向别处。
青山莽莽,似乎没有尽头,远不是地图上看到的几条曲线那么简单。公孙度说至少还要三天才能走出去,可他却有一种感觉,他也许没机会走出这片山了。公孙模阵亡,援兵群龙无首,粮草岌岌可危。孙策只派沈友来追击公孙度,他本人却去攻击公孙模,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孰轻孰重,孙策拿捏得很清楚。他身边不仅有郭嘉,更有军谋处,群策群力,绝不会放着这样的机会不用。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这样的道理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但他没想到公孙模不知道,居然主动迎孙策,而且不带步卒,只率骑兵应战。
更让人无语的是他居然战败了,还送了命。五倍的兵力优势啊,他要犯什么样的错才能打成这样?他不是想故意激怒公孙度,形势紧急,他们应该紧密合作才对,他只是实在气不过,这才一时失言。
秋风拂动,满面生寒,也吹凉了他的热血。
莫非这就是命?束发便与何颙、袁绍奔走,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已经年过半百,华发渐生,却连一点希望也看不到,反被年轻后生追得如同丧家之犬,先败于官渡,再败于辽东,平生挚友不是含恨而终,便是渐行渐远,如今已经找不到几个同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偏僻之地苦苦挣扎,与一群莽夫为伍。袁绍都无法战胜孙策,公孙度又有什么机会?势已至此,再坚持下去,也不过白白送了公孙度的性命而已。
许攸转身看着公孙度。“升济,恕我直言,你不是孙策的对手,勉强无益,不如趁着还有一点本钱在手,向孙策称臣吧。此人虽年少,却有英主之姿,又能用人,虽不能让你割据一方,却能让你一展所长,二千石不足虑。”
公孙度惊讶地看着许攸,不明白许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许攸知道公孙度心中疑惑,也不解释,接着说道:“你与沈友接洽吧。沈友是江东人,光武时沈威卿(沈戎)之后,也算是世家子,文武兼才,孙策对他期许甚高,你向他投降,送他一份大礼,他必投桃报李,不会亏待你。”
公孙度不屑地笑了一声:“子远觉得我败局已定,准备弃我而去了?”
许攸苦笑着摇摇头。“升济,袁使君派我来辽东,只是希望你能牵制孙策兵力,让他无力西顾。我来辽东,只是想借你之力击败孙策,证明自己的才智,如今孙策已至,袁使君之计已成,我却无力回天,再坚持下去只会毁了你。你我朋友一场,我不能这么做。孙策不来追你,出虎跃塞,自然是图谋粮草,公孙模已然阵亡,大营里的粮草岂能幸免?你就算走出这片大山也无粮草可用,焉能反败为胜?与其战败而降,不如当机立断,免造无辜杀伤,也算是积点阴德。”
“那你去哪儿?回冀州?”
“我啊……”许攸抬起头,看着远处的群山,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我可能去益州。”
公孙度本想劝他留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虽然还不想向孙策投降,但他也知道许攸说得对,他不是孙策的对手,败局已定,许攸留下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许攸一生自负,又与曹操有交情,去益州投奔曹操自然比留在辽东强。益州是大州,户口百万,又有险可守,绝非辽东可比,许攸也许能找到证明自己的机会。辽东太弱,就连那些青州逃难来的士人都不愿意留下,又何况许攸这样的党人中坚呢。
公孙度也有些心灰意冷,没有挽留许攸的心情。正在这时,又有信使赶来,这次是关于公孙桓的。公孙桓昨夜统步骑五千伏击孙策,结果反被孙策伏击,伤亡惨重,公孙桓本人生死不明,估计是凶多吉少。
听了这个消息,公孙度万念俱灰。他没有再说什么,让人牵来一匹健马,带了一些干粮,送给许攸。许攸也不客气,牵着马,与公孙度拱手作别,离开了队伍,消失在山林之间。
看着许攸离开,公孙度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过了好久,他叫过一个军吏。
“去见沈友,我要议和。”
——
傍晚时分,一片山谷之中,公孙度扶刀而立,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亲卫,静静地看着远处,脸色虽然很平静,嘴角却咬得很紧,如铁铸一般。
一千骑兵在山坡上列阵,杀气腾腾,随时准备翻身上马,沿着山坡发起冲击。虽然答应了与沈友议和,公孙度还是难忍失落,故意摆出这个阵势,想给沈友一个下马威,挽回一些面子。
蹄声特特,两骑从远处轻驰而来,在公孙度面前十余步停住。沈友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卫士,大步走来。他一身精致的明光铠,腰间悬着战刀,步履矫健,身姿挺拔,既不失儒雅又英气勃勃,顾盼有神,丝毫不以公孙度身后山坡上的骑士为意。
公孙度一看便暗自赞叹,羡慕不已。这个年轻人运气真好,刚刚弱冠就主宰一州,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读书呢,视野不出玄菟郡,后来到了洛阳为郎没少因见识少被同僚耻笑。
“使君英武,不愧是江东少年俊杰。”
沈友哈哈大笑,拱手施礼。“府君不必自谦。若非吴侯亲至,友也无法击败府君。胜负乃兵家常事,府君能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不失英雄气度。”
公孙度松了一口气,对许攸多了几分感激之情。许攸虽然为人自负,品德也一般,但才智却无可非议。正是他看破了孙策要提携江东系,重点栽培沈友的用意,这才建议他与沈友议和。沈友曾被他击败,急需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自然不会拒绝议和。
议和不是投降,有谈条件的空间,这是许攸为他出的最后一计。凭心而论,他这次战败虽然与许攸的计划有关,却不是许攸的责任,双方战力相差太远,许攸的计划再好也无法落实,这才是根本原因。也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公孙度虽然不怎么情愿,也只能接受许攸的建议,与沈友议和。公孙模已经战死,粮草落入孙策手中的可能性很大,他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不如尝试议和,如果能够达成一个不错的条件,就此休战,也是一个选择,实在谈不拢,再想他法也不迟。
公孙度开门见山。“吴侯将如何处置我?”
沈友打量着公孙度,拱拱手,温和的微微一笑。“敢问府君之志。”
公孙度哼了一声:“难道吴侯能遂我所愿?”
沈友笑着摇摇头。“府君误会了。易云:君子进德修业。德业相配,自然前程似锦,功成名就。德不配业,则难免自取其咎,纵一时得逞,也不过转眼烟云,智者不取。府君想知道吴侯将如何处置你,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看看你的志向与德行是不是相配。如果志大于德,那恐怕要让府君失望,谈也无益,不如你我各归本阵,继续厮杀,一决雌雄。”
公孙度转身看了看山坡上的骑兵,故意冷笑道:“如果谈不成,使君恐怕就回不去了。”
“无妨。”沈友笑容不变。“江东人才济济,如我者数不胜数,即使我沈家也不乏其人。只是不知道府君战死在这片山中,还有没有人能继承你的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