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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赵国公朱泾回到京城,入宫见了皇帝,这一天早上,当朱泾上朝时,就有不少高官大佬都笑容可掬地表示了善意——哪怕之前攻谮朱泾的台谏官里,不少都出自于他们的授意,但这等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而等到平淡无波的朝会结束,皇帝吩咐内阁和六部议定朱泾的封赏之后,兵部尚书陆绾在前一天晚上就拜访了赵国公府的消息,就因为张寿在国子监的特意泄漏不胫而走。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大骂陆绾狡猾多变没底线。
想当初,就是陆绾一面放出幼子和朱莹联姻的风声,一面让御史攻击人家父兄,事情还没彻底败露,幼子陆三郎却又摇身一变成了赵国公府未来女婿张寿的得意弟子,陆绾自己还厚脸皮请张寿帮忙解开了兵部好几封密信。如今更夸张,朱泾一回来,这家伙就去登门拜访。
这要是说不是去虚词厚币结城下之盟……谁信!
于是,当朱泾在朝会结束,进宫拜见了太后这位姨母,甚至在宫中吃了一顿午饭,随即才回到家里之后,便迎来了不少事先未曾约定好的拜访。这样的拜访连续不断,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竟是仿佛大家都默契地算好拜访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
对于这些不速之客,朱泾的反应既不热情,也谈不上冷淡,逐个与人泛泛交换了关于朝中某些无关紧要问题的意见后,也就看似友好地结束了。
就连在书房伺候的两个心腹长随,也忍不住觉得自家老爷实在是太宽容大度,别人登门之后说些云里雾里的话,竟然就谈笑泯恩仇了。
他们却不知道,朱泾等到了庆安堂太夫人面前,却是显得杀气腾腾:“他们把我朱泾当成什么了?想要泼脏水的时候,那就一桶桶脏水泼过来,如今发现大事不妙,我还站得稳稳当当,这就立时登门来示好?当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小孩子过家家吗?”
太夫人不以为意地笑着,手中佛珠一颗颗轻轻转动,语气依旧显得四平八稳。然而,她说出来的话,那却一点也不四平八稳。
“人心历来就是如此。陆绾昨晚倒也算是诚恳,说江阁老对我们朱家身为外戚却出征掌兵权颇有微辞,再加上更属意于楚国公独当一面,所以才授意他挑了几个人攻击你。至于陆三郎和莹莹的事,他其实并不是完全假意,心里想的是能成最好,不成也无妨。”
她顿了一顿,这才呵呵笑道:“这和我知道的情况差不多,他倒没说谎。只不过,他想要当我朱家的姻亲,却也实在是想当然了!别说当初的陆三郎,就是如今的陆三郎,那也不是莹莹中意的,更不是咱们家喜欢的。他是首辅江阁老的最得意门生,这次倒被坑了。”
“姓江的该退了。”朱泾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六个字,随即面上严霜渐渐解冻,却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明明没有对张寿说什么,就算陆三郎偷偷告诉他陆绾的动向,他怎么就敢暗示那些官职比他高一大截的家伙上门以求冰释前嫌?”
“我倒觉得,他这风声放得恰到好处。对陆绾来说也许有些难堪,可登门的人多了,他这个第一个过来的人也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了。更何况,有这么些人带头,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能死扛到底。真要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死扛到底,那他们还算有点风骨!”
太夫人说到这,见朱泾会心一笑,她就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对于登门的人,虽说未必要一笑泯恩仇,但至少可以把打击延后一点,可那些硬是想要表示风骨死不登门不认错的,那就没什么好客气了。除非真是少有一干二净的清官,否则还怕找不到罪状?
她说到这,突然轻轻咦了一声,随即侧头对一旁的江妈妈问道:“今天阿寿在国子监张扬出去的半山堂分班那风声,现在怎么样了?”
朱泾今天忙着进宫、会客,只知道不少人都是因为张寿透露出去的风声蜂拥而至,此时听说张寿在国子监还放出了别的风声,他顿时吃了一惊:“什么半山堂分班?他又惹出了什么事情?他还年轻,为什么不韬光养晦,小心谨慎一点?”
“你年轻的时候知道韬光养晦?打了胜仗恨不得比谁都张扬,抢功劳的时候比谁都狠!想当初是谁在睿宗皇帝那会儿听说北虏要趁虚而入就嚷嚷着要当先锋的?年纪轻轻就应该锋芒毕露,藏着掖着那是我们这些年纪大了的人该做的事。”
太夫人说到这,方才不慌不忙开始讲国子监今天那档子事。朱泾被太夫人说得只能干笑,等听说张寿要分割半山堂的理由,原本还觉得对方多事的他却不得不暗自点头,心想半山堂中不少人只是不适合读圣贤书,却未必没有资质,张寿这做法不能说不妥。
“什么?还不赶紧叫人去!”
就在屋子里母子俩正在说着国子监中事情的时候,朱泾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觉得情形有些不同寻常,他立刻出声叫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的?”
须臾,李妈妈就打起门帘进了屋子。她屈膝对太夫人和朱泾行了礼,随即就轻声说道:“刚刚传来消息,大小姐……”
她有些不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加重了语气道:“大小姐把国子博士杨一鸣给打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
饶是朱泾素来知道,朱莹被他们一家人娇惯得有些骄横,从前也不是没有打过人——比方说某些不长眼睛的狂徒,某些脑袋填满了猪油的纨绔子弟,当然,他也听说她还打过那些非议自己的御史……可他从来没想过,朱莹竟然能把国子博士也给打了!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朱莹打的这个人,应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张寿。他想都不想就开口说道:“如今莹莹人在哪?身边带了多少人?那边事态如何?张寿人呢?这种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就不知道拦着莹莹一点?”
对于这样的质疑,同样是刚刚得知消息的李妈妈实在是答不上来。她只能告罪一声,又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就重新进了屋子,只当没看见来来回回烦躁踱步的朱泾,低下头禀报道:“大小姐据说在国子监大学牌坊前碰上国子博士杨一鸣,一言不合挥了鞭子,张博士不在。”
紧跟着,她就补充道:“朱宏等人全都跟着大小姐,但国子监那边监生很多都出来了。”
朱泾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一下子意识到,这要是事情没处理好,转瞬之间就会酿成一桩莫大的事端。而之前已经听说了早上国子监博士厅中那场争端的太夫人更是一时盛怒:“莹莹纵使动不动就会发脾气,可她却不是蠢人,定然是杨一鸣故意说了什么撩拨她的话!”
“我得去看看!”知道国子监出来的人未必就是人才,毕竟如今区区一个监生再也不如开国时那般有价值了,区区一个国子博士也算不得什么,但朱泾还是极其担心朱莹此时的处境。更担心的是张寿会否在关键时刻退步不前,让朱莹独自承受压力。
朱泾才刚三两步冲到门前,隔着帘子就只听门外传来了朱廷芳的声音:“祖母,爹,国子监那边我去。您二位若是出面,只会让某些人有机可趁,我出面就没这个担心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平平安安地带着莹莹和张寿回来。”
这声音之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朱泾张了张嘴想要把人叫住,可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待转身时,他却发现,刚刚还显得又惊又怒的母亲,竟是仿佛冷静了下来。
“娘……”
“关心则乱,我倒是忘了,莹莹如今和阿寿呆的时间长了,就算学不会谋定而后动,却也不至于那么克制不了怒火。而且,她昨天晚上从你和九娘那回来,可是缠着我说了很多事。”太夫人说着便嘴角微微翘起,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
“阿寿选择这时候提出这么一件事,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在后头看着,关键时刻给他撑一撑腰就好。你不用担心,今天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让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你好好看一看这个未来女婿。”
听太夫人说得信心十足,原本烦躁不安的朱泾渐渐镇定心神,可随之而来,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高声问道:“去请夫人到庆安堂来说话。”
然而,朱泾注定是要失望了。闻声而去的江妈妈带来了一个让他惊愕到极点的消息。九娘午后就出了门,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出门前更没有告知去哪儿,别说护卫,连个侍女都没带。永宁居的婢仆更是告诉江妈妈,夫人出去的时候,还带上了剑。
面对这个消息,朱泾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的女儿刚把人家国子博士杨一鸣给打了,他的夫人午后也带剑出了门,这是要找人打架……不,厮杀吗?
被朱泾担心会不会与人说理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的九娘,此时此刻却戴着斗笠站在国子监那大学牌坊前拥挤的人群中,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前方衣着醒目的朱莹。
即使四面八方人群不断如同潮水一般挤来,可她却犹如水中游鱼,不时挪动脚步和肩膀,竟是显得游刃有余。只不过,这样的游刃有余,却也是建立在旁边有人经常被那长剑抽痛的基础之上。扭头打算评理的人当然有,却每每被那斗笠面纱后头冷冽的眼神给吓了回去。
此时此刻,杨一鸣正右手捂着左肩,声音凄厉地大叫道:“我大明的列祖列宗,睁开眼睛看一看如今这风气败坏的朝堂,这没了公理正义的世道!赵国公府的人仗着是外戚,仗着一点昔日功劳就骄横跋扈,胡作非为!还有张寿……他更是要毁我国子监!”
朱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杨一鸣在那大声鼓噪,仿佛没看见其背后正蜂拥着大批监生,仿佛没看见某些监生脸上那愤怒的表情,似乎面前的人只是一群跳梁小丑。
杨一鸣知道朱莹个性高傲,很可能不屑和自己争辩,就趁着这机会继续鼓噪道:“国子监六堂乃是太祖皇帝制度,张寿却鼓吹要将太祖皇帝留给末学后进的半山堂和国子监六堂之首的率性堂对调,他这是什么居心?他这分明是为了邀名邀宠,我说错了吗?”
他说着就艰难举起似乎不怎么活络的左手,指着朱莹怒道:“可赵国公府这位大小姐,就因为听不得我非议她的未婚夫婿,竟是敢当街鞭笞我这个国子博士!”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国法何在?”
朱莹气定神闲地看着杨一鸣在那仰天痛呼,等他终于嗓子有点哑了,她这才哂然一笑。
“怪不得我从前就听说,国子博士里头,就数杨博士你是个戏精。成天演戏演多了,不但把日常这生活也都当成是戏台子了,还不停地给自己加戏,把自己当成主角了。”嗯,戏精这名词,她还是从张寿那儿听说的
杨一鸣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朱莹竟敢……竟敢把他一个三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学官比成那下贱的戏子?
然而,还不等他凌厉反击,朱莹就突然又笑了一声:“你刚刚说我鞭笞你,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国法何在?呵呵,那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敢不敢给大伙儿看看伤痕?我这鞭子可是皇上赏赐给我,小牛皮夹杂金丝编的,想必打人的伤痕很独特?”
见杨一鸣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她就不慌不忙地说:“你是不愿,还是不敢?我朱莹确实名声不大好,骄横,跋扈,嚣张,无礼……所以你刚刚才有意在我面前骂阿寿,打算激起我的怒火,有意想让我抽你两鞭子,不是吗?”
“居心叵测,狭隘自私,我看你不是读的圣贤书,看的是小人经吧!”
太学牌坊前那群监生后头,刚刚跟着张寿赶到的陆三郎忍不住看看朱二,而朱二则是心有余悸地说:“她从前那就是凶,什么时候骂人这么损了?难不成是近朱者赤,近墨者……”
他一个黑字还没出口,就被张寿一声咳嗽给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