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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起源是停电,芳兰雅郡作为一个拥有优质物业管的理精品小区,极少有停电的情况。可是这一天偏巧就这么停电了,全然不顾及徐贵莲那只剩一集就看完的电视剧。
物业在业主微信群里发了通知,说是电路出现了问题,电业局正在进行检修,具体的来电时间不能确定。
午饭后的时间,正是倚在床上,看电视剧打发时间的最佳时刻。如此美妙的时刻却不能好好享受,徐贵莲很焦躁,但却做不了电业局的主,只好悻悻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视察一下家里的工作。正逢刘阿姨拉着甜甜的小手往外走,徐贵莲觉得奇怪,问她们要去哪儿。
“出去玩。”甜甜开心地回答。
“出去?这个时间出去?”徐贵莲惊讶地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一刻,正是午睡时间。
“别去了,睡了午觉再去。”徐贵莲说着,示意甜甜回房间。
“不嘛,不睡觉。”
甜甜噘着小嘴,一个劲儿地往刘阿姨身后躲。孩子的态度让徐贵莲忽然有了一种自己被疏远的感觉,脸在不觉间板了起来。
“甜甜听话,到睡觉时间了就去睡觉,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个儿。过来,上奶奶这来。”徐贵莲向甜甜伸出了手。
在徐贵莲的印象里,这个动作一旦做出来,甜甜的反应必定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牵住自己的手才对。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严肃让甜甜产生了畏惧。甜甜藏在刘阿姨的身后,说什么也不出来。
看到这个情形,刘阿姨便对徐贵莲道:“徐老师,小林说,甜甜不爱睡午觉,不如带她出去跑一跑,晒晒太阳。”
午觉,曾是许多人童年时期挥不去的阴影。
有些小孩天生就不喜欢睡午觉,甜甜也是这样的小孩之一。之前正是因为甜甜不爱睡午觉,陈阿姨才用“猫猴儿”这样的故事来吓唬甜甜,然后在甜甜因为害怕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时间休息,或者娱乐。
陈阿姨的娱乐无非是在手机上“斗地主”,或者跟亲戚朋友聊微信。只要甜甜稍微动一动,她就派出她的“猫猴儿”来迫使甜甜继续僵硬地躺着。
这些,全都是林晓筠后来在甜甜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的,由此,她也做出了只要甜甜不想睡,她就不强迫孩子午睡的决定。于是她制定了甜甜的时间表,把甜甜的午睡时间改成了户外活动。刘阿姨照着时间表上的执行了一个多月,今天却被徐贵莲阻拦住了。
“她?她懂什么?午觉对小孩子最重要了,睡醒了再去跑也不迟。”说着,徐贵莲便上前拉住了甜甜。
徐贵莲的动作有些急,握着甜甜的小手力道就稍重了一些。甜甜吃疼,用力地甩开了徐贵莲,紧紧地抱住了刘阿姨的腿。
“甜甜!”徐贵莲的心底升起一股火气,她瞪圆眼睛,看向了甜甜,“甜甜不听奶奶的话了?”
“奶奶,甜甜想出去玩……”甜甜怯怯地道。
“甜甜听话,睡完午觉再出去玩,啊。”徐贵莲说着,上前再次去拉甜甜。甜甜却两只小手一紧,死死地抱着刘阿姨不肯松手。刘阿姨看着心疼,再次劝解:“徐老师,要不,就带甜甜出去玩一会,然后回来再睡?”
徐贵莲的火气一下子就冲了上了脑门,她厉声责备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我怎么管孩子了?我是孩子奶奶,我还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甜甜,跟奶奶睡觉去。”
说着,她用力拉过甜甜,抱在怀里就往房间走。
甜甜吓了一跳,本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挣扎着想要回到刘阿姨的身边。然而徐贵莲已经铁了心要哄甜甜睡觉,不顾甜甜的挣扎快步往房间走,这就使得甜甜哭得更凶。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是刘阿姨能够控制和劝解的,她只能无措地站在那里,同情地看着甜甜。幸好在这个时候,林晓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见到这一幕,林晓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妈!妈妈!”伤心、害怕和委屈已经让甜甜的声音都变了调,见到林晓筠之后的甜甜更加迫切地想要挣脱徐贵莲的怀抱,而在挣扎之下,失去重心的甜甜从徐贵莲的怀里掉了下来。
那“啪”的一声,仿佛是林晓筠心脏落地的声响。甜甜趴在地上,哭着抬起头,满嘴是血。
出于母亲的本能,林晓筠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了甜甜。甜甜就在林晓筠的怀里哇哇大哭,嘴巴里的血一滴滴流下来,流得下巴的衣服上都是。
徐贵莲傻了,她怔怔地看着甜甜,脑子一片空白,连动都不会动了。
林晓筠连看都顾不上看徐贵莲一眼,抱起甜甜便往外冲,刘阿姨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跟在林晓筠的身后跑出了家门。
到底是怎么跑出了家门,又是怎么来到医院的,林晓筠一点都不记得。事后,还是刘阿姨告诉她,由于医院门前的路段正在施工,需要把车停在外面,然后走十几分钟的路才能到达医院。而林晓筠,就这样抱着甜甜,一路飞奔。无数次刘阿姨问她,要不要她来抱一会甜甜,可是林晓筠却像听不见似的,只顾着跑,她额头上的汗跟眼睛里流的泪混在一起,一个劲地往下掉,而她却混然不觉。
林晓筠是无神论者,但是此时此刻,她呼唤每一个有可能存在的神明,祈祷他们可以降下他们的慈悲,让自己的女儿不要有任何的意外和伤痛。
似乎是上天听到了林晓筠的祈祷,或者是哪位路过的神明眷顾了甜甜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医生说,甜甜的嘴巴流血,是因为牙齿弄破了嘴唇所至,但下巴上却有一道伤口,需要缝针。
林晓筠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却悬了起来。她曾陪她大学的室友去医院为受伤的手臂缝针,二十岁的女孩子因为受不了疼而痛哭不止。可是甜甜还不到3岁,她怎么能忍受缝针的痛苦?
林晓筠顿时感觉到天眩地转。
好在这个时候,卢志浩赶到了,医生问爸爸和妈妈谁可以进来陪着孩子的时候,林晓筠的嘴唇抖了好几抖,都说不出“我陪”两个字。她在内心深处挣扎,鄙夷着自己的胆小。明明那么珍视的女儿,她却在陪着她缝针的事情上怯懦。
“别怕,有我。”
卢志浩说着,握了握林晓筠的手。他请刘阿姨陪着林晓筠,转身走进了诊室。
坐在诊室外的林晓筠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冻结,脑子里唯一残存的意识让她想要努力去听诊室里有没有甜甜的哭声,但就是听不清。
等到手术结束,卢志浩抱着甜甜走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双手已经被自己攥得每一个骨节都疼得彻骨。
回家的路上,林晓筠紧紧地抱着甜甜不肯松手,生怕一松开她,她就会疼。甜甜的下巴缝了两针,幸运的是,这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形成任何的阴影。甜甜躺在林晓筠的怀里,天真地告诉林晓筠,医生说她这几天不能洗脸了,还问林晓筠,不洗脸会不会变成臭臭。
林晓筠抱着甜甜,想要笑一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刘阿姨很自责,在车上便提出了辞职,卢志浩很快告诉刘阿姨这只是一个意外,所有长成过程中的小孩都避免不了受外伤。甜甜虽然是女孩,但事实证明她很坚强,也很勇敢,他请刘阿姨不要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同坐在车子里的林晓筠想要称赞卢志浩的果断和睿智,但此时此刻的她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林晓筠才轻轻地说了一声:“刘阿姨,希望你不要走。”
刘阿姨点了点头,眼里涌上点点泪光,一半是出于感动,另一半出于对甜甜的心疼。
徐贵莲的心脏病犯了,从林晓筠抱着甜甜跑出家门的那一刻,就犯了。卢汉很焦急,一方面担心甜甜,一方面又担心老婆,急得他团团直转。本想打“120”送徐贵莲去就医,但徐贵莲说什么也不让他打电话,不许他给卢志浩和林晓筠添麻烦。这个时候顾及甜甜就已经让全家人阵脚大乱,要是再因为她而分神,她的罪过就更大了。
于是卢汉便只能依徐贵莲所言,喂她吃下了救心丸。徐贵莲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卢汉想给卢志浩打电话问问甜甜的情况,也被徐贵莲制止了。
“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忙着给甜甜看病,打电话过去只会添乱,等着吧。”
徐贵莲的声音有气无力,但对于卢汉来说,却比从前更有作用。
人在最焦急的时候,往往只能等待,虽然等待会让人更加焦急。
好不容易才盼到卢志浩和林晓筠回来,卢汉急忙迎上去探看。
“没有什么大碍,下巴上缝了两针。”卢志浩尽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
下巴上缝了两针,还叫没有大碍?
卢汉的心都要碎了,他小心翼翼地抱过孙女,看着甜甜下巴上的小小伤口,一遍遍地问甜甜疼不疼。
林晓筠在把甜甜交给卢汉之后,才发现自己全身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她所有的力量在放下甜甜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虚脱般倒在卢志浩的怀里。
“妈妈,妈妈!”甜甜被林晓筠的样子吓得紧张起来,卢志浩镇定地告诉甜甜:“妈妈困了,困得直接就睡着了,爸爸先把妈妈抱回房间,让妈妈睡觉,好吗?”
甜甜瞪圆了眼睛,似乎不太相信大人怎么会说睡就睡。不过,林晓筠的样子确实像睡着了,甜甜乖巧地点头,看着爸爸把妈妈抱回了房间。
“还好吗?”卢志浩低声问,声音里是难掩的紧张。
“没事,就是有点累。”林晓筠说。
事实上,她已经从很长时间以来就感觉到累了。这种累,跟她在上班的时候,为了杂志社的销量而一遍遍制定工作计划的累不一样,跟她反复地修改、校对文字的累也不一样。她是从内而外的累,从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向血液、向骨骼、甚至向每一个毛孔蒸发的那种累。
这种累,让林晓筠透不过气。
“好好睡一觉,我去跟妈谈谈。”卢志浩说着,把林晓筠放在了床上。
林晓筠想要摇头,但是现在她连轻轻动一下都觉得累,只好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卢志浩给自己盖上被子,也听到卢志浩走出了房间,但她的知觉和意识的运转就到此为止了。林晓筠很快便陷入昏睡,这是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着甜甜向医院飞奔,又全尽全身心的力量去祈祷女儿平安之后的结果。
徐贵莲听到卢志浩走进了房间,但却没有回头。她是背对着卢志浩的,在感觉到儿子走近了自己之后,徐贵莲缓缓地说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妈……”卢志浩刚刚张口,便被徐贵莲打断了。
“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好好的非要带甜甜去午睡,才让甜甜摔坏了。你怪我是对的,晓筠怪我也是对的。”
“妈,晓筠没有怪您。”
事实正是如此,从头到尾,林晓筠都没有说徐贵莲一个“不”字,整个事情的经过,还是在刘阿姨的叙述下得知,又在甜甜并不是很连贯的童言童语里证实了它的真实性。
卢志浩了解林晓筠,他欣赏她骨子里的正气和善良,这种“正”不是毫不变通的耿介,而是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情商极高,不做不得体没分寸的事情。
“没有怪,才是真的怪。说在嘴里的,跟记在心里的分量,怎么能一样?”
徐贵莲说着,缓缓转过身来,卢志浩惊讶地看到,在母亲的脸上,挂着两行泪。
在卢志浩的印象里,徐贵莲极少掉泪。
卢志浩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与外公外婆来往也极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异地一所学校任教,徐贵莲则在林大做行政工作。她一个人带着卢志浩,上班,带孩子,做家务,双亲的日子过得像单亲,转得有如陀螺的徐贵莲却从来没有在卢志浩的面前喊过一声累,流过一滴泪。
犹记得七岁那年,卢志浩发起高烧,半夜十二点多,外面大雨滂沱。徐贵莲一个人背着卢志浩跑出家门,那时候没有出租车,徐贵莲就这么背着卢志浩走了近一个多小时。家里唯一的一件雨衣披在卢志浩的身上,徐贵莲手里的雨伞早就被风刮得变了形。她就这样冒着雨,一步一步地背着儿子走到医院。刚进诊室放下卢志浩,徐贵莲便晕了过去。医生护士急忙把徐贵莲抬到病床上,谁料睁开眼睛的徐贵莲却一巴掌打在替她按人中的护士手上,诘问她不救自己的儿子,跑来管自己干嘛?
直到看到卢志浩已经挂上了输液瓶,她才松了口气。
那时候,徐贵莲也没有掉眼泪。
卢志浩十二岁那年,卢汉调回了家,望着黑瘦黑瘦的丈夫,徐贵莲第一次掉下眼泪。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卢志浩忽然意识到,母亲的心里并非没有眼泪,而是她把这眼泪和委屈都狠狠地压在了心底。
家境,是在父亲到南大任教之后好起来的,自从卢汉的工资涨上来之后,他就再没让徐贵莲做过家务。
“你妈吃的苦太多,以后,不能让她再受累了。”卢志浩记得父亲这样对自己说过。
连父亲都不愿让母亲流下的眼泪,自己……又如何能够这样做?
心里的许多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全部流向了心里。
“没有怪,才是真的怪。说在嘴里的,跟记在心里的分量,怎么能一样?”
面对徐贵莲那充满了伤感的话语,素来以强硬行事风行而著称的卢志浩只能报以温和的态度,对她说:“妈,晓筠没事记这些事情做什么?不过,做事讲方法,孩子的事,以后就交给晓筠吧。”
“我的孙女,我都不能关心,不能管了?”徐贵莲情绪一激动,心脏就开始疼。她捂着胸口,颤声道:“孩子摔坏了,我是最心疼的一个!是,晓筠是亲妈,可是她才带孩子几天?甜甜从生下来就是我带,我这个亲奶奶还能害自己孙女吗?”
卢志浩深深地吸了口气:“妈,我和晓筠绝不是这个意思。”
在儿子的口中,极少出现“绝”或者“一定”这类极度肯定的字眼。而这一次,听闻了这个字的徐贵莲像是感受到了儿子语气里包含的肯定和保证,心头的顾虑便少了几分。
“其实我也怪我自己,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干扰人家刘阿姨工作。让甜甜遭这么大的罪,我真是老糊涂了。”想起今天下午那一幕,甜甜那满嘴是血哇哇大哭的模样像锥子一样戳着徐贵莲的心,她再一次忍不住落下眼泪,却浑然不知那句“干扰刘阿姨工作”早已经透露出她潜意识里的推脱。
“人家刘阿姨是晓筠请来的,自然不会听我的话,有时候就连支使人家倒杯茶都不好意思。”徐贵莲说着,叹了口气,“这个家,我越来越像个外人。”
“妈,不然您再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吧,这样也方便照顾您。”卢志浩的话让徐贵莲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自己完全可以再找一个保姆,跟刘阿姨竞争上岗!
毕竟是自己找来的,知根知底不说,事事也能按照自己的方法来。就算那个刘阿姨跟林晓筠一条心,自己也不是没有帮手。
这样一想,徐贵莲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了笑意。
“妈就知道,我儿子最孝顺。”徐贵莲说着,慈爱地伸出手,拍了拍卢志浩。
卢志浩感受到母亲的欣慰和情绪的好转,不免在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明明是很正常的沟通,最后都被徐贵莲硬生生掰成有负罪感的妥协,企业家卢志浩到现在也没有想通,为什么他就无法跟母亲好好地讲讲道理。这此,他感觉到由衷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