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对手

念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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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锦当然不会知道,时俊是在哪里,又跟谁在一起,喝醉了酒。

    就算是知道,大概也不见得会相信。

    ***

    李东宁觉得自己醉的好像比时俊还要厉害。时俊至少还知道把酒钱给付了,至少还能站着走出去,可是他好像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直接就倒在酒吧的沙发上睡着了。

    睡了没多久,就有人把他给摇醒,刘全的那个硕大的脑袋在他面前,不断地晃动。他伸出手,想把那讨厌的脸给推走,但是试了好几回,居然都没碰着他。

    “李哥,李哥!”刘全小声的叫,“别睡了,这多凉,你在这睡过去,可别感冒了。”

    “给我找个被子来……”他神志不清的嘟囔。

    “我们这都打烊了。伙计都走了。”刘全为难的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打烊?李东宁不满的叹了口气,耙了耙头发,好不容易撑起身,坐了起来。“你们一个开酒吧的……没事打什么烊。”

    “可这都几点了啊!”刘全指了指墙上的钟,时针正在指着三点半。他把手里的一杯橙子汁递给李东宁,“先喝一口,漱漱口。”

    李东宁还真是渴,接过来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很嫌弃。“甜得都粘牙。”

    “加了点蜂蜜,醒酒。”刘全笑了。

    李东宁在沙发上站起来,睡是睡不成了,头疼的好像有人拿着把凿子在里面撬开他的后脑勺。早知道不喝这么多。他整理了一下揉成一团的衬衫,拿过外套,摇摇晃晃准备走的时候,刘全忽然在他身后问了句,“李哥,今晚上,你和谁一块儿喝酒呢?”

    “怎么了?”李东宁转过头。

    “没,就是觉得眼熟。”

    “别管闲事。”李东宁朝他指了指,“他啊,是我的死对头。”

    刘全愣了一下,“对头?可你们俩这都喝了一晚上了……”

    这算怎么回事?

    李东宁揉了揉自己剧痛着的额角。是吗,怎么喝的,说了什么,他竟然都断片了。

    ***

    走出酒吧,凉风一吹,好像总算依稀的想起来一些片段。

    开始的时候,是杨璟来找他。

    这该不是开玩笑吧,杨璟,嘉信的太子爷杨璟,屈尊降贵的,跑到骏丰来了。来找他这个杨家眼里渣都不算的暴发户李东宁。

    所以李东宁也被他给吓了一跳。

    “你这是什么风给吹来了?”他问,不过确实是不想招待这瘟神。“来之前怎么也不先给哥哥打个电话?我这还真忙着呢。”

    “因为星湾广场的事,忙着吧。”杨璟哼了一声。

    李东宁很不乐意,他真的,看不惯杨璟这副二世祖的嘴脸,“怎么的,这个项目骏丰拿到了,觉得气不顺,跑来砸个场子是吧。”他半开玩笑的说。

    杨璟没搭理他。

    李东宁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赶出去,毕竟那是杨恩泽的儿子。现在还是嘉信的当家。

    叫了秘书进来给上了茶,而且还泡了上好的金骏眉,结果人家也一口都没喝。李东宁这真的是一摊子乱事,又没个得力的帮手,已经都焦头烂额了,哪有工夫陪着他大少爷打哑谜,当下没好气的说,“杨少爷,我这真的一堆人等着开会,您有事,请直说。”

    “这回招标,是你动的手脚吧。”杨璟开口,话虽然不怎么好听,听语气,倒不像是动气。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李东宁当然不会承认。“我没这个本事。”

    “顾程锦,跟你有关系?”杨璟问。

    李东宁笑了,“敢情你今天来,就是东拉西扯从我嘴里套话的。”他懒洋洋的抛下手里的笔,看了看杨璟,“说真的,不管是时俊还是顾程锦,那都是你们嘉信的事。顾程锦从骏丰走了都三年了。”

    他两手一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时俊除了不姓杨,跟你们杨家的关系,少说也快三十年了。你不比我了解他?美人计什么的,你觉得会管用?说实话,我还想问你呢,他怎么就看上顾程锦了。我还以为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

    杨璟蹙着眉。

    “不过……感情这东西,它之所以叫感情,就因为它不理性。”李东宁有点无奈,“你说是不是?碰上了,就得认。”

    “我找你,不是讨论这个的。”杨璟有点没好气,“我想见见时俊。”

    李东宁一句就给他怼了回去,“你找他?那你找去啊!跑我这来闹什么闹?”

    “你得告诉我他在哪儿啊。”杨璟说的,好像他李东宁欠着他八百吊似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李东宁气的笑了,“这阵子我这是中了什么邪了,谁都找我来要人。我是时俊雇的保姆么?他走了,你上我这来找人?你没事吧?”

    “你朋友多,打听起来,容易些。”杨璟说,“而且,要没有星湾广场这事,时俊也不会从嘉信离职。你不觉得,你欠他点什么吗?”

    李东宁想骂街。

    换了从前,他大概会拍着桌子叫他赶紧滚蛋,他李东宁凭本事抢的生意,为什么要觉得欠他?但这回,他就算脸皮厚,居然也有点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一口气全都堵在自己胸口上。

    特么他是找顾程锦去套点资料,谁知道她能把时俊给拿下了呢?

    谁又能想到,时俊还能为这个就辞职了呢?

    他去找谁说理去?

    ***

    结果他还是到处打电话找人了。

    快七点的时候,有人给他回电话,说时俊在1976酒吧坐着喝酒呢,一个人。李东宁搁下手里那一堆的事,直接杀了过去。

    酒吧里漂亮的妹妹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理,直接冲着吧台过去了,拍了一下时俊的背,“怎么在这坐着呢!”

    时俊回过头,看见是他,也没怎么惊讶,倒是苦笑了一下。“你还真是缠上我了啊。”

    李东宁还真是阴魂不散。他去丽景吃个饭,偏就碰见他和顾程锦。晚上在这种巴掌大的小酒吧喝杯酒,他都能找上门。这人不该做生意,他应该直接去情报局谋个公职,说不定混的更出息。

    “没办法,人在江湖飘,朋友总是要有几个的。”李东宁在他身边坐下来,脱了外套,扔在吧台上,然后看了看时俊手边的酒,“这个不错,我也来一瓶。”

    时俊没搭理他,就跟当他不存在似的。

    两杯酒过后,李东宁说,“今天下午,你猜谁来找我了?杨璟。”

    时俊都没什么反应。就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

    “我还以为,他是找顾程锦的麻烦来了,结果并不是。”

    时俊沉默着,忽然问,“她回骏丰了么。”

    “谁?”李东宁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顾程锦。“没有。我倒是想,可人没同意。”

    时俊没再问下去。李东宁坐了一会,颇有点被冷落的不甘心,“你怎么不问问,杨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星湾广场的事吧。”时俊说,杨璟和李东宁一向不和,这回低三下四的主动找上门,还能是为了什么。

    “错——”李东宁看了他一眼,“他说,他想见见你。”

    “你什么时候,变成拉皮条的了。”时俊一点都不客气。

    “我也说了,我恐怕没这个面子。”李东宁讪笑,“我们这又不是朋友,最多,斗了这五六七八年,算个不错的对手。”

    时俊一笑。“幸好,以后用不着了。”

    李东宁颇有点不是滋味,“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这一套。”

    “别人怎么看,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再说,我自己也没干净到哪去。”时俊喝着酒,他这个喝法,李东宁也是头一回见。一杯接一杯的,好像存心想醉。

    “杨璟说,他知道你不会再回嘉信。”李东宁也陪着他干了几杯。这酒很烈,几杯下去,胸口像是着了火。他停了手,这特么不是喝酒,这是自虐。

    “他给我出了个主意,他出钱,我出人,投个新公司。”李东宁说,“也不在本地,不跟嘉信骏丰打对台。华东一带,轻车熟路的,应该还能再拿几块地。”

    时俊置若罔闻。

    “我跟你说话呢。”李东宁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存在感。很不适应。

    时俊转过脸,“你和杨璟的事,我管不着。”

    “但杨璟的意思,这公司,他是打算给你的。”李东宁说,“他不插手,也不查账,全凭你发落,年底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干股分红。我也是这么想……不,我都不用拿干股,你要是挣了,看着给点就行。”

    时俊很久没说话,忽然就笑了。

    他这一笑,李东宁差点没把刚才那口酒都给呛了出来。

    时俊看着他咳嗽个不停,在他肩上拍了拍。

    “我还没落魄到,要靠你和杨璟接济的地步吧。”他说。

    “你这是拒绝?”李东宁有点意外,“自尊心这玩意,又不能当饭吃。”

    时俊沉默了一下,转过脸,看着他。“我这样的人,偶尔有点自尊心,你都觉得奇怪么?”

    李东宁愣了一下,半晌没答话。

    其实没有讽刺的意思,他是真的这么想。而且,以前,时俊也一定是这么想。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要达到目标,不得利用所有能利用的资源?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

    他时俊一向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除了那帮太子党,有几个人是不用低头就拿下一个又一个项目的?他和时俊这样的人,又没有一个杨璟那样的爹。

    说到杨璟,李东宁想起下午那段令他十分意外的对话。“其实,杨璟也不是这意思。他也没想真的把你给逼走。你应该也知道,他一直就是不服而已,想压着你,想让你认个输、服个软,如此而已。”

    时俊没说话。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默默的喝了一杯,又再倒一杯。

    认个输,服个软……可是,说的容易,他扪心自问,做不到。对外人,或许可以,对杨璟,真的不行。杨璟一直较的不也就是这个劲吗?

    “杨璟来找你,是瞒着苏盛景干的吧。”他说。

    “苏盛景?”李东宁不知道他这时候,无端端的提起苏盛景,是个什么意思。

    时俊没看他。

    “我走了,她下一步,也就该对付你了。”时俊说,没什么表情的。“你我都知道,德创的背后有苏家,你当心玩脱手。”

    李东宁苦笑,他没否认,否认也没用。

    “为了你,她也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了。”他啧了一声。

    作为一个女人,苏盛景的手段,他看着也颇心惊。

    说实话,这事,算得上是嘉信的家务事。他不知道该说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是叹了口气。

    如果时俊选择和杨苏在一起,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

    只可惜,时俊不愿意。

    “你该不会就这么吃个哑巴亏吧。”李东宁说。其实他一直都颇忌惮时俊,因为他实在是太不动声色了,很难让人摸到他的心思。

    当初要用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拉他入伙,李东宁也不是没有点私心的。

    骏丰想要出头,最大的对手就是嘉信。这几年,随着杨恩泽的身体每况愈下,嘉信几乎由时俊一手把持,对杨家、苏家的弱点,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所有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交易,没人比时俊更清楚。

    他要是想翻脸,恐怕,苏盛景的后台再硬,也是要伤筋动骨脱层皮的。

    但这次,时俊却像是完全没有了争强斗狠的心。

    沉默了很久,才听见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也不是没想过这结果。”

    “杨璟怕是还不知道这些事。”李东宁说,“要不,他也犯不着跑来找我。”

    时俊点起了一根烟。

    烟雾淡淡的腾起,把他的脸也遮在了暗影里。

    “小时候,杨璟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转。哥长哥短,我成天的嫌他烦。”时俊说,“他头一回打架,头一回喝酒,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都是我教的。杨董装着没看见,苏盛景对我可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总觉得我没安好心,存心要把杨璟给带坏了。在她眼里,我这种人,就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又仰头喝了一杯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苏也是,他也是,都不叫哥了,直接叫名字。”他语气很平静,“慢慢的,也就都疏远了。我进了嘉信以后,一年一年的晋升,和杨璟也一年一年的越来越水火不容。”

    “其实,我没想跟他争。”

    “这个我当然知道。”李东宁对这点一直很清楚。

    当初他出那么高的价码,想拉时俊入伙,不也没成功么。嘉信真的是时俊的命根子,他也不明白,连个股份都不占,他那么卖命是图什么。

    离开嘉信,也就意味着,他这十年的努力,十年的心血,都在这瞬间,付之东流。这种事,伤筋动骨,连他李东宁,恐怕也没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

    李东宁再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啊?舍得么?”

    “舍不得,也得放下了。”时俊把手里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不想再斗了。”

    “为什么?累了?”李东宁说实话,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决定。“就算是把嘉信给拆了,该是你的,也不能拱手让人,不是么?”

    人不狠,站不稳,这句话是他李东宁的座右铭。话虽然糙了点,道理是没错的。不用他说,时俊比谁都明白。风口浪尖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该到做决定的时候,就必须得做个了断。

    时俊淡淡的摇了摇头。“二十多年了,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

    他再喝一杯酒,别人酒喝多了,是脸红,他这酒越喝,脸色却是越苍白。

    “星湾广场,只不过是个引子,没有这事,也有别的。”他说,“别说是一个星湾广场,只要能让杨璟拿回嘉信的控制权,苏盛景什么都舍得。可是她舍得,我舍不得。”

    “如果杨恩泽在你和杨璟之间选一个,他未必选杨璟。”李东宁说。

    “选择……”时俊低低的笑了一下。“你以为,凡事都能做选择?”

    更多的时候,是你两个都无法放弃。

    又有些时候,是你两个都无法得到。

    “你离开嘉信,是不是为了保住顾程锦?”李东宁终于问。

    时俊走,放弃的是嘉信。可是他不走,斗下去,输赢且不论,顾程锦一定是要被填进去的。

    时俊并没有回答他。

    像是已经有点半醉了,他低声的说,“东宁,以前,都说这个世界上有因果,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得不到的,都是没尽心尽力去争取。可是现在,真有点信了……”

    李东宁怔住了。

    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他争,交情虽不敢说,知己知彼的了解总归还是有点的。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会从时俊脸上,看到这种茫然的,像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他恐怕真的是喝醉了。

    ***

    凌晨三点半,李东宁带着未散尽的酒意,从酒吧里踉踉跄跄走出来的时候,旁边擦肩而过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戴着棒球帽,穿着情侣运动衫,从他身边勾肩搭背的擦过。

    甜蜜的笑脸,低低的窃语,在这凌晨的灯火阑珊里,格外动人。

    李东宁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发了会呆。

    见惯了勾心斗角,笑里藏刀,都已经想不起,这种纯粹简单的幸福,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不经意又想起时俊说的那句话,“建立在交易之上的感情,也是感情。”……想起他苍白的脸,自嘲的语气,忽然心里就不是滋味。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感情这东西,太过罕有,太过奢侈,以至于自己都觉得,没资格去拥有。

    可是到头来,各种算计,权衡利弊,在最要紧的时候,选的还是自己最放不下的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