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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好,好,”关卓凡自嘲的说道,“白白的自告奋勇了——那我就杵在这里‘站军姿’了!”
翠儿娇笑,“这就对了!”
“其实呢,”慈丽皇太后微笑说道,“皇帝呆在这儿,也是裹乱,这样吧,你们小两口到外头去走走吧,这儿有我和翠儿两个照应着,尽够了——外头天儿好,园子更好,我们刚刚进来,还有些晕头转向的,王爷就替皇帝做个向导,四下随意走一走吧!”
关卓凡晓得,这是女婿明天就要出远门儿了,丈母娘刻意的替女儿和女婿创造独处的机会呢!这番美意,倒是不能不领,于是含笑说道:“是,臣谨领皇太后的懿训!”
说着,向皇帝伸出手去,“皇上,咱们别再这儿碍手碍脚了,这就出去吧?”
皇帝脸上微微一红,略一迟疑,也就伸出手来,轻轻的握住了丈夫的手。
皇帝和皇夫不是没有拉过手,不过,在慈丽皇太后面前手拉手,却还是第一次,翠儿险些笑出声来,赶紧拿手掩住了嘴,别过了身子。
慈丽皇太后秋水般的双瞳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白玉般的面庞上,好像女儿一样,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走出殿门,台阶之下,一路延展,伸入湖中,就是一个小小的码头,高大的柳树,茂密的枝叶,一直垂荫至水面,彼时西阳方斜,清风拂过,水面上、柳梢上,无数碎金,不住跃动,晃的人眼睛都花了。
关卓凡和皇帝彼此相握的手,都不由微微的用了用力,一股无以言喻的喜悦平安,犹如眼前的一湖春水,慢慢的涌上了心头。
在紫禁城里,一出乾清宫,皇帝、皇夫彼此牵手,就是一个很难想象的景像了;另外,在宫里,皇帝不论去哪儿,只要出了寝宫的门儿,必然就跟了一大堆的宫女、太监,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身后左右,无需任何宫女、太监随侍,夫妻俩牵着手儿,阳光之中,树荫之下,亭阁之间,自行漫步。
这,就叫“幸福”了吧!
唉。
而且,非止皇帝、皇夫本人,别的人——慈丽皇太后以下,似乎都觉得,这件在紫禁城难以想象的事情,摆在这儿,却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你们小两口到外头去走走”的建议,还是慈丽皇太后提出来的呢!
嗯,是不是这么回事儿:谐趣园这个“园中之园”,自成一统,没有外来的打搅,没有多余的眼睛觑着,园子里的人,或是亲人,或是亲信,只要不出园门,便身心自在,无拘无束,仿佛未出寝宫一般?
皇帝悠悠的叹了口气,“婉姨教过我一首诗——啊,不对,是词——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微微一顿,“你看,眼前的景致,同这个词里写的,多像!时节也是一样的!——也是春天,也是这许多的柳树!还有,码头那儿,也有条小船呢!”
关卓凡赞道,“还真是一模一样呢!嗯,皇上现在出口成章了——真正是进益了!”
皇帝轻轻一笑,“你笑话我呢!不过,也不算‘一模一样’,时节对,时辰就不对了,现在是下午,不是‘晓寒’,如果明儿早上来念这阙词的话,大约更应景些——”
顿了顿,“可是,那个时候,你大约就在去天津的火车上啦。”
离愁隐约,关卓凡心中一动,正要说话,皇帝已继续说了下去,“还有,这个园子里,似乎……没有杏树吧?”
“其实,时辰也是对的——”关卓凡微笑说道,“上阙不对,下阙就对了!皇上想一想这阙词的下阙?”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欢然说道,“还真是!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这个时辰,就对上了!”
“还有,”关卓凡说道,“谐趣园里,虽然没有杏树,不过,有柿子树——皇上请看,就云楼前的那棵树,就是柿子树,勉强也可以称作‘红杏’了!”
皇帝“扑哧”一笑,“柿子?好大的红杏!”
顿了顿,“原来,你也晓得这阙词的?——真好!”
“我是恶补——”关卓凡笑道,“诗词上头,我可在你的婉老师面前出过丑的,之后,就赶紧胡乱找了些唐诗宋词来背,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看,居然也派上用场了!”
“你还有露怯的时候?”皇帝有些意外,“婉姨可没跟我说过啊!她但凡提起你——哎,你是她最最佩服的一个人了——这个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叫她那样的佩服了!我看,在她眼里,就是孔孟程朱,也不见得及得上你呢!”
呃……汗一个。
不过,“在她眼里,就是孔孟程朱,也不见得及得上你”,皇帝说的认认真真,没有一丝儿取笑的意思。
关卓凡有些后悔跟皇帝提什么“我在你的婉老师面前出过丑”,可是,婉贵妃……真的如此这般的佩服我?
叫人有点儿晕乎乎的呀。
这个话题不宜再深入了,关卓凡转换了话头,“咱们到亭子里坐一坐吧!”
“好啊!”
三个亭子,“饮绿”、“知秋”、“知春”,都在湖的对面,涵远堂在湖的北岸,坐北朝南,是谐趣园的正北位,“饮绿”和涵远堂隔湖相对,大致算是正南,“知秋”相连于“饮绿”,不过正面是朝西的,“知春”就是西南了。
夫妻俩沿着湖岸,漫步而东,在载时堂前右折,走上了由东北而西南、横斜水面的知鱼桥。
这是一座汉白玉石桥,其尽头,就是“饮绿”了。
“这座桥矮的有趣!”皇帝笑道,“不晓得到了夏天,这个湖会不会涨点儿水?如果涨了水的话,鱼儿一用力,岂不是就可以跳到桥面上来了?——叫做‘知鱼’,倒是恰如其分呢!”
皇帝的想象,颇为有趣,关卓凡微笑说道,“‘知鱼’的名字,是有来历的——这是打庄子与惠子的一段话里来的——”
顿了顿,“庄子、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我晓得这两句话——婉姨替我讲过的。”
进了饮绿亭,亭中有石桌、石凳,皇帝却突发奇想,指着围栏,用撒娇的口吻说道,“我要坐那儿!”
呃——
围栏不是不能坐,不过——
“饮绿”西、北两面临水,如果是一个人的话,背倚亭柱,面北、面西,都是很惬意的事情,可是,不论哪一根亭柱,只能给一个人倚靠,现在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呢,又不能分开来坐——一人倚靠一根亭柱,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两位,必得并肩而坐,可是,这样一来,就变成了面朝亭内,把一池春水,留给了后背。
如是,哪还有什么意趣呢?
若要面对湖水、比肩而坐的话,就得跨过围栏,这——
且不说皇帝“跨栏”,是否惊世骇俗,就说穿着——皇帝穿着旗袍,也没法子做这个高难度的动作啊!
对妻子的要求,关卓凡微微一怔,不过并没有更多的犹豫,略推金山,微倾玉柱,长舒猿臂,便将皇帝拦腰抱了起来,说了声,“小心了!”然后,将她在围栏上轻轻放了下来,待扶将她坐稳了,自己跨过围栏,挨着妻子,坐了下来。
皇帝满面通红,心头鹿撞,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半响说不出话来。
她提出“我要坐那儿”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朝里、朝外的问题,更没有想过,如果朝外,该怎么“跨”了过去?万没想到,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丈夫一个招呼也不大,就将自己抱了起来!
哎,虽说这儿“自成一统”,可是,到底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啊!
虽然坐着,但她好像踩进了云朵里,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只有抓紧、靠紧身旁的这个男人,自己的身子,才不会飘了出去。
同时,一种御风凌虚般的快感生了出来,内心深处,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会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关卓凡丈夫轻轻的拍了拍皇帝的手,说道,“现在时节还早,到了五月份,这个湖里,就会开满了荷花——”
顿了顿,“到时候,虽不敢说‘接天莲叶无穷碧’,不过,‘映日荷花别样红’就是一定的了!”
皇帝低声说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关卓凡又是一怔,心想不得了,现在的皇帝,随时随地,口吐锦绣,真正要刮目相看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就天然的对诗词感冒,皇帝人又聪明,又有婉贵妃这个名师指点,而自己古典文学的功底,不过“半桶水”,看来,过不了多久,诗词一道,皇帝就要凌驾自己之上喽!
不过,也好,也好。
他含笑说道,“可不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皇帝嫣然一笑,自己不论“抛”出什么,丈夫都能轻轻巧巧的“接”住,这个“夫妻唱和”,真正是有说不出的快乐!
“说起鱼,”她微笑说道,“那边儿就有一座‘知鱼桥’——应景的很呢!”
“是啊!”关卓凡兴致勃勃的,“到时候,我划船,你采莲,说不定,就有一条鱼儿,直不楞登的,跳到船舱里来呢!”
“哎哟!”皇帝掩口而笑,“那咱俩不就成了一对儿……渔翁、渔婆了?”
“什么渔翁、鱼婆?”关卓凡说道,“应该叫渔郎、渔女!怎么的也得再过个三、五十年,才说得上‘渔翁、渔婆’吧?”
再过个三、五十年?
皇帝心想,这样的日子,如果“再过个三、五十年”,我这一辈子,不就是一直在过神仙的日子了吗?
那种如在云端的感觉,又生出来了。
过了片刻,关卓凡说道,“玉澜堂、乐寿堂那边儿,还没有打照面儿吧?”
“嗯,还没有——”皇帝说道,“两位皇额娘提前派人递了话儿,说等我们这边儿安顿好了,再见面儿,今儿个我们就是过去了,也打不上照面儿——两位皇额娘说,今儿个,她们俩要去佛香阁进香。”
顿了顿,“这自然是两位皇额娘体恤,我和额娘已经商量过了,不好再往后推了,明儿个一早,就过玉澜堂去。”
本来,丽贵太妃既然已经进了慈丽皇太后,皇帝称呼生母,也该叫“皇额娘”的,但有时候,还是改不过口来。
关卓凡点了点头,“很好!不过,也不必过去的太早了——平日里什么时候起身,还是什么时候起身,你的身子要紧。”
“你放心,”皇帝说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
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这一回出门儿,大老远的,要走那么些个地方,简直就是‘连轴转’了,你的身子骨儿,吃不吃的消啊?”
“这算什么?”关卓凡说道,“要说‘远’,远的过美利坚?就是日本,也比不了——这一回,到底还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界上嘛!‘连轴转’倒是真的,可是,比得了行军打仗?放心,你老公的身子骨儿,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连轴转’几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听到“火里血里”几个字,皇帝微微一颤,又叹了口气,“还好,这一回,不必你亲自领兵上阵了……”
话没说完,想到自己“典学未成”,不宜过问政事,亦不愿叫法国人煞了眼前的风景,于是改口说道:“我和额娘,送给扈姐姐、杨姐姐还有天昊、晓晓的东西,明儿上路的时候,你可千万记得带上啊!”
“不能忘的——放心好了!”
照理说,既做了皇帝,对丈夫的两个侧福晋,就不能再用“姐姐”的称呼了,就该代之以“扈氏”、“杨氏”了,可是,皇帝一直不肯改口,关卓凡纠正了她几次,她总说,“又不是当着外人,有什么关系?”
关卓凡没法子,也就只好由的她了。
还有,“送”字用的也不对,她是皇帝,这种情形,只能叫做“赐”、“赏”,不过,在这个问题上,皇帝也是这套说辞,“都是一家人——也不是当着外人,你总抠这些个字眼儿干什么?”
“我还真不能太放心了,”皇帝说道,“拢共八份东西,谁给的,给谁的,你可别给搞混了!把扈姐姐、杨姐姐搞混了也就罢了,把天昊、晓晓搞混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可就要闹笑话了!”
说着,抿嘴儿一笑。
“嗐,你老公是这么糊涂的人吗?”
“大事情上清清楚楚,小事情上略略糊涂些,有什么稀奇?更没什么不好!不过呢,如果你真糊涂了,我可就尴尬了——扈姐姐、杨姐姐必然会想,哎,男孩儿、女孩儿都能弄错?莫不成,真的是‘一孕傻三年’?”
说罢,又是一笑。
那句“大事情上清清楚楚,小事情上略略糊涂些,有什么稀奇?更没什么不好”,听的关卓凡心头一动,他叹了口气,说道:
“你的心思太多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呀!现在有了身孕,尤其不要胡思乱想,心里头放宽了,才是最好的养胎之道。”
皇帝不吭声,过了一小会儿,低声说道:“以前不是没怀上吗?这一怀上了,就不由自主了,就想的多了!”
顿了顿,“我是真羡慕杨姐姐、还有米姐姐——唉,我是真想替你生一个男孩儿!”
关卓凡心头微微一震,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你担心些什么了——其实,对我来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一定要说男孩儿、女孩儿哪个更好些,我倒宁肯你怀的是个公主——实话实说,我是更喜欢女孩儿些!这个,俗话说得好,‘女儿是爹爹的小棉袄’嘛!”
皇帝轻声一笑,“话虽这么说,可是……嗯,我也相信,你不是虚安慰我——就像婉姨说的,你的想法、见识,矫矫不群,非世人可及——”
顿了顿,“可是,公主到底不能——”
说到这儿,打住了。
关卓凡略一沉吟,“怎么不能?做皇帝之前,你不就是公主吗?”
皇帝大大一怔,待反应过来了,一双妙目,倏然睁大了。
“啊?”
“这个事儿,”关卓凡说道,“还没有最后定局,也不会那么早就公之于众,本来是不想过早跟你说的——怕闹的你心绪不宁!现在看来,不说,你反倒心绪不宁了——”
顿了顿,“文祥和曹毓瑛两个,秘密进言,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还有——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
短短的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皇帝微微有些昏眩——
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
“废金匮立储制度,改立太子”,固然是改天换地,不过,还不是她最关心的——
“就是说,”皇帝的声音,微微发颤,“公主……也能够做皇帝?”
“是的,”关卓凡说道,“当然,论‘顺位’,皇子自然排在皇女之前。”
“文祥、曹毓瑛……进的言?”
“是啊!”
“你……你怎么想呢?”
“深以为然!所以,‘生男生女都一样’——我有说错吗?”
皇帝不说话了,只觉得这件事情好的忒不真实了,她心头“怦怦”直跳,紧紧的偎依着丈夫,过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
“老天爷!我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德?叫我这辈子……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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