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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正厅之上,梅思源众人已落位坐定。
“大人,请稍坐着。下人们手脚不利落,小民这便去催!”知此间诸位官爷尚未用过午膳,朱由颛安排诸人坐定,便辞了身去了伙房。
梅思源新来安咸,自想了解此间民生多些,是以拒了州府盐政司的安排,领着亲卫随从八人边走边问,一路缓缓摸索而来。到这山埗头村已过未时二刻,朱府一家上下老小午膳已毕,哪里有这许多现成饭食供九人入膳?是以刚听得老管事说来,便急急遣了老妈子、老长工去烧火煮水、杀牲宰禽。非是下人有意偷懒,只是这造饭烧菜实在不可一蹴而就,该翻就要翻,该炒便得炒,少了锅里面半样的功夫,菜肴又怎得美味?朱由颛自然晓得这清白道理,但又如何敢与众人讲?只怕几位大人候久了不悦,是以急急脱了身,亲到伙房监工去了。
“一清、此间有一事,差你去办。”梅思源此行带来四名亲卫,这顾一清便是其中一人。按照大华朝朝臣护卫律,正三品职往上官员即有由领侍卫府配调的护卫亲兵。四年前,梅思源右迁至清溪郡察司官,领正三品衔,这四人便是他的护卫亲兵。今再右迁安咸盐运政司,挂从一品职领正二品衔,护卫人数亦增加到了十二人,便把这四人从清溪郡察司府随调了过来。
“大人请讲!”顾一清离座躬身抱拳道。四人中,顾一清资历最老,此时领侍卫队长职。
“一会儿你去找李保长,午膳叫他来作陪,我正有许些事要与他了解一番。另,请他携发现盐洞那佃农同来。朝廷的恩赏只怕还不曾下,今我受领安咸盐政司,既来到此间,当先私赏于他,以兹致谢。”
“属下领命,这便去办!”言毕,即领三人向厅外行去。
“云叔?”梅思源唤道,却未听得有人答话。
“大人,父亲说今夜大人可能将在此处留宿,便先去查看附近地形了!”云鹄此时顶替父亲位置,贴身保护着梅思源。
“呵呵,云叔也太小心了!此地如此僻静,想来是不会有甚么贼人的。”梅思源笑着说道。然,言语中对云鸢处事之谨慎自是认可十分。
云鹄却不敢作此想,严肃答道:“大人安危,绝对半分马虎不得。我云家上下,尽受梅府厚恩,便是万死亦不可使大人损伤分毫!临行颌王殿下已有告知,大人此来,自会损及朝中大人物利益,只怕他们未必甘心,教我们绝不可有半盏茶的松懈。”
“唉,思源此来,本意只为治盐。然我身处朝局,又如何能脱身于政派纠葛?民生如此艰难,何不齐心解民之疾苦?朝局政争,何时能止啊?”梅思源心酸叹道。
朱由颛家资丰厚,豢养三禽五畜以百千计。先前一番从侧打听,得知此行人间的华服中年竟是当朝一品大臣,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中年似乎也就不惑之年,何以竟能登此极位?先前自己暗里估摸着,不得了是位三五品的郡州府大人。喜的是,当朝一品临自家府宅用膳就宿,实在是天大的脸面,氏族族史必定浓墨特写传流于后人。想自己除却略有家资,其他似乎也平常的紧:既未入仕谋得一官半职,亦未悬壶救世生人性命。当朝重臣入门乃毕生最值罄书之事,自要办得百般周到细致,是以巴不得府中食材上的席面的全都做肴入席。“这个蒜蓉鸭,鸭毛你可得去净啰,哎,那个乳羊熟地汤得把羊的膻味焯掉......”朱由颛平日里就饮食讲究,于这烹煮倒在行的很,这时恨不能夺来锅勺亲自下厨,“做好的便快端到水灶给热着!”
一桌二十三碟,四汤五蒸六炖七烧,中间摆只烤全猪,这便是朱府上下耗时一个时辰给梅思源诸人备的一席午膳。
“呵呵,梅大人,久候了!便请入席就膳了!”朱由颛强笑着说道,心下却想:“令这位一品大人候了一个时辰,实在大不敬,只盼能体谅一二才好。”
梅思源从座起身,执手道:“有劳朱先生了。我自作主张请了李保长和一位佃农大哥同席,望先生不怪!”
听得梅思源道来,似乎并不置气,朱由颛心下一松,急忙回道:“哪里哪里!小民哪能有半点意见?梅大人着实太客气了!”
“那便叨扰了。”梅思源报以一笑,再谓顾一清道:“去请李保长和老幺兄弟入席。”
近来,老幺只觉全身力气实在用不完,这日便是早早起了身,天刚亮便去给朱财主的水田挖荸荠。往日里,邻里左近不分老少皆唤他“老幺”的,自有了“盲山探盐”的事故,年少的唤他“老幺大叔”,年纪相仿的皆唤他“老幺大哥”,唤得老幺脸上时常有笑。午时小憩间,婆娘送来黍米粥,饭筒里面还放了几勺腌菜萝卜干,自被老幺舔食得干净。饭饱下地干活才一刻不到,远远便听得李保长在喊自己。老保长说明来由,乖乖不得了,原竟是东家请自己到府宅去用午膳!
“可要怎般?我这一身泥淖的,哪里进得东家的大门?”老幺急了,就要来辞。李保长哪里肯,令老幺在沟渠洗漱一番便急急拉着去了。既到了村里,只见两个差官在候,老幺双腿一软,几乎撞在一旁篱上,想道:“坏了,莫不是盐洞出了甚么差错,官爷竟要来抓我抵罪了?”只见官差快步走来,对自己揖手,和声道:“我家大人请老幺大哥同席用膳!”
“是请我吃饭么?哪里有这般好事?”老幺心下稍定,将信将疑,唯唯诺诺跟在后边往朱家府宅行去,路上一颗心兀自忐忑不安。
这时老幺与老保长正在偏厅候着,见顾一清正快步行来。“老幺兄弟,请入席!”听他来叫自己,在偏厅候了半个时辰的老幺才信大于疑,躬腰站起。顾一清几番做了请手势,老幺只看着自己,一脸惶惑,却驻足犹疑不行。顾一清没法,只得先行在前。老幺两眼张望一会儿,迤迤随行在后。
桌上十二人中,梅思源和随从八人摸黑从阜州鄞阳县出发,已骑行多时,腹中早已饥饿难耐。席上梅思源向众人祝了开席酒,大家便拾筷卖力吃将起来。朱由颛和老保长作陪席间,满脸堆笑,自然亦不免频频动筷引菜。此间就只老幺,在位上看看众人,又看看杯盘,伸头张目,如坐针毡。梅思源瞧见了,似乎心下有了猜想,笑着谓他道:“老幺兄弟,你如何不动碗筷?”
老幺正吞咽口水间,骤听得座上高官问起,急忙想去答话,哪想喉咙一紧,却把口水倒灌入鼻,呛得他就要打喷嚏。待气息稍顺,乃愣笑着说道:“呵呵,我不饿的!我不饿的!”嘴上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瞥向席间餐盘中种种肉食佳肴,心下想着:“哎哟,我的皇天老母!这世间哪里有这么许多好肉好菜啊!”老幺似乎察觉梅思源似乎看见自己窘样,又道了一句:“嘿嘿,我吃过了,不饿的!”
梅思源何等聪慧的人品,自然想到多半是老幺自觉卑微,与众人同席,哪敢放肆吃喝,正拘着自己。乃向一旁的亲卫笑骂道:“壬馍,就顾自己吃饱!倒是给老幺兄弟夹几个菜啊!”薛壬馍乃梅思源从清溪随调过来四名亲卫中年纪最幼的一位,此刻正对付着盘里的大猪肘子。忽听大人唤自己名字,筷子一抖,险些把好大一个肘子拨到盘外。这时尴尬起身,伸手用力扯下左前餐盘内麻酥鸡上一条鸡腿,两筷夹着大鸡腿,往老幺碗里放去。老幺紧紧盯着鸡腿,生怕其半路要掉下。幸而一路无虞,鸡腿稳稳落在他碗里。鸡腿落下一瞬,老幺身形一震,就要伸手去拿。手就到碗边,突然止住,缩到桌下,尴尬地对着众人笑着。
“老幺兄弟,你随意便是,此间乃是私下饮食,没有那许多规矩。”梅思源见此情形,亦丝毫不介怀,温声对其言道。
老幺自已察觉到这群官爷似乎都人好的紧,当下心里放松许多,看着碗里鸡腿,只觉实在难以经受诱惑,嘿嘿笑道:“我,嘿嘿,那我就吃一些,吃一些罢!”说完抓起碗边筷子,吃开了去。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好大一条鸡腿便快吃完,梅思源对着薛壬馍示意。薛壬馍得了暗令,又往老幺碗里夹了好大几块炖牛筋。“嗯!嗯!”老幺口中有食不能言,只发出“嗯嗯”的声音。
“呃~呃!”,老幺肚子实在装不下了,重重打了几个饱嗝。肚子虽已饱胀,心中却欲求不满,仍是不舍地盯着一席残羹,“哎,还剩着这么多肉菜哩!那盘蒜蓉鸭还有大半只,那钵炖牛骨都没怎么动过呢!中间那只烤乳猪,怕是还挂了十几斤熟肉,啧啧,唉!可惜婆娘和两个娃儿不在啊!”
梅思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得仔细。这老幺衣着褴褛,面容枯槁,一双大手布满裂痕老茧,实在是个最最真实的穷苦人。自己虽曾经历家道没落,仕途艰难,但也从来衣食无忧。此刻虽领二品衔,却挂一品职,领着一品俸禄,每年银钱六千五百两,更是锦衣玉食。这些贫苦百姓的日常与自己实有云泥之别,一时心生恻隐。
“朱先生,可否把这些剩菜皆赠于我?”此时众人已膳毕,正坐在膳厅旁茶案稍事休息,梅思源谓对坐的朱由颛道。
“哎哟,小民招待不周,这,这,小民这便遣人再去备一席酒菜!”朱由颛忙从座上站起,神色慌张道,还道是这位大人竟不曾吃饱,抑或对此间膳食不喜。
梅思源见状,知是朱由颛误会自己,当即起身笑道:“先生误会了。这位老幺兄弟想来还有老少在家,我想做个人情,不如把这所剩菜肴都给这位老幺家里送去。”
朱由颛这才醒悟,笑笑道:“哦!哦,原来是这般!那自然好!自然是好了!小民这就趁还热乎着,叫人把饭菜都给老幺家里送去!”说完,辞了身下去安排。老幺原本正在心下想着,听得官爷和东家对答,竟原本道出了自己心声,一时好不激动,眼眶布了血丝,就要流出泪来,暗暗想着:“婆娘、娃儿,你们今儿也可吃顿顶天的好了!”
“老幺兄弟,你可否借一步说话?”梅思源看着老幺,唤道。
这老幺不明就里,痴痴站在原处,挠着头,傻笑回道:“嘿嘿”。
梅思源无奈摇头笑道:“老幺兄弟,过来说话罢。我正有话跟你说。”
这话老幺便懂了,痛快应承了:“哎!”快步往茶案行去。
“你可知我是做甚么的么?”梅思源问老幺道。
“我不知,只晓得你是个天大的好官!”老幺傻笑答道。
梅思源得到老幺此般滑稽回答,竟觉十分如意,又道:“我便是这大华朝廷管盐的官了,你在这盲山找到这盐矿,实在帮了我极大的忙,我定要好好谢你!”
“大人哪里话。我就算帮这一小小忙,今日膳间却吃这许多饭菜,你还要送菜给我婆娘、娃儿,我甚觉过意不去哩!”老幺哪里能有那般眼界,只觉自己所作实在微不足道,而这位大人对自己又实在太过客气,感念定是祖上积了大德,才得了这般厚报。
“老幺大哥,你以为在此间过活,何物最是紧要?”梅思源自内心感激老幺找到盐矿,将来或解千万人少盐之危,是以想犒赏他一番。
老幺一时愣住,半晌乃失望答道:“要说最最紧要,那自然是田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