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五章 岁初

幸福来敲门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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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尾鲥鱼?

    这是天子赐予朝廷三品以上大臣,才有的节礼,为什么会突然赐给自己?

    林浅浅笑着道:“相公,这鲥鱼以后家里怕是要经常吃到吧。二十斤番薯换三尾鲥鱼,这还是划算的。”

    “未必是皇后赐的。”

    林延潮知事情不简单,因为皇后已是赏赐过林浅浅,事后不会多此一举再赏赐一次,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蹊跷。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并到出门领取赏赐。

    三尾鲥鱼是用冰盛放着,除了上一次天子上门亲赐,这是第二次赐予鲥鱼。

    这鲥鱼不是说有多好吃,主要是天子恩赐,是一个面子。

    当年李子华吹嘘黄河鲤鱼时,这味道也是鲜美,但却是老百姓也可以获得之食。鲥鱼不同了,从南运到北来,贡天子御赐。

    只是近来漕运发达了,也有民间从江南运到京师来卖,但论个头味鲜,终不如这天子赐予的鲥鱼。

    林延潮笑着问:“敢问公公,此鲥鱼是皇上钦赐的吗?”

    那来送鲥鱼的中使笑着道:“林学士,都是宫里来的,你说呢?”

    见对方含糊其辞,林延潮心底有数,当下道:“公公说笑了,这么说不是皇上钦赐的了。”

    那中使脸色微变,然后笑着道:“林学士说什么呢?还是领旨谢恩吧。”

    “慢着!公公还请你说明白,这鲥鱼到底何人所赐!”

    林延潮一句话下,令四周如入冰窖,不见得如何疾言厉色,但自有一等令人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中使本来要甩脸色,但见林延潮的气势,当下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也经常替天子至各大臣府里下赐节礼,见过不少大臣逢迎,但唯独林延潮令他心底有些发虚。

    难怪宫里有人说此人他日又是一个张江陵。

    中使正色低声道:“是郑妃娘娘赐的。”

    林延潮终于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鲥鱼果真不是别人的赐的,而是郑妃!

    没错,郑妃就是当今天子最喜欢的妃子。虽只是嫔妃,但在六宫里吃穿用度不必皇后差不多。

    “蒙郑妃娘娘恩典,赐臣鲥鱼,但臣无功不敢受禄,请公公送回去。”

    林延潮正色道,不是天子亲赐,而是皇帝的嫔妃,那么退回去也是无妨。更关键你郑妃有什么名义,有什么资格,赐鲥鱼给自己,你再如何得宠,只是皇帝的嫔妃,如何可以不经过皇帝赐鲥鱼给大臣。

    这叫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传出去,好似林延潮与郑妃有所私交。

    中使为难道:“林学士,你这不是为难咱家吗?”

    林延潮道:“郑妃娘娘的恩情,臣十分感激,但臣不敢受此厚礼。”

    中使急道:“林学士,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献上的番薯,郑妃娘娘十分喜欢,故而赐你鲥鱼如何了?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要知道郑妃娘娘是什么人?”

    林延潮恍然这就是,事情来龙去脉大概如此,郑妃与皇后在后宫争宠。郑妃看见皇后得到自己献上的番薯,故而也开口向天子讨来。

    郑妃未见的多满意这番薯,好似看起来是皇后有的我一样要有的心思,向天子要来番薯。后来知道皇后赏赐了林浅浅,她也来赏赐一份,这样传出去就如同林延潮分别向皇后,郑妃进献了番薯一般,二人平起平坐。

    但是郑妃如何也没料到,林延潮看破了她这一点小心思,拒绝不收。

    这样传出去对郑妃当然无碍,但却是利用林延潮,在大臣中放风,也是一个试探,这事传出去对林延潮的仕途极为不利。

    林延潮向皇后,郑妃同时献礼,这不是捧了郑妃,而是打了皇后的脸面。

    你一个嫔妃如何敢与皇后平起平坐?同时这不是结好自己的办法,若是真喜欢吃这番薯,应该是透过皇帝赏赐自己,然后来人再顺便说一声郑妃娘娘也喜欢,如此意思就达到了。

    林延潮如此才会领情。

    尽管知道这个女子在后宫呼风唤雨,连皇帝也敬她爱她三分,但算计到自己。林延潮也不会给你这脸面。

    你后宫女子争宠,自己搞去就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哼,这样的事,郑妃干的不是第一次了。

    明末三大案的妖书案,就是与这女人惹出来的事有关。

    官员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在职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发行民间。后来这书给郑妃看到了,想借此书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马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然后命自己兄长,国舅郑国泰借助吕坤的名头发行民间。

    以至于不少人都以为这书,是吕坤自己写的。

    后来有人就拿此书作文章,在京城里写了一封妖书,四处散发。里面提到闺范图说,说书里首载汉明德马皇后,而这马皇后由贵人进皇后,吕坤写这书的目的,是劝进郑妃为皇后的意思。

    然后朝野民间一下子炸了,此事余波不讨论。

    单说吕坤,他虽然上书自辩,说他根本没有将马皇后写进书里,恳请天子拿两个版本的书一对照就明白。

    但此事后来形成轩然大波,吕坤也难辞其咎,最后被人诟以‘结纳宫闱’的罪名,令他不得不致仕辞官,政治前途尽毁。

    这事说来和吕坤真心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郑妃自己的手段,以及私心。然后吕坤就这么被坑了。

    所以林延潮收了这鲥鱼,一个‘接纳宫闱’的名声就走不了。

    就算将来林延潮要投靠郑妃,也这不会明目张胆。当下林延潮坚决退了回去。

    送礼的中使走后,林延潮深感宫闱之中,看似平静,但下面却是暗流涌动。

    无论是恭妃,郑妃,无论靠近哪一边,都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卷进漩涡之中,无法脱身。

    一旦涉及到这事,不说自己一个翰林学士,就算身为内阁大学士也保不住自己。

    林浅浅见林延潮如此,不由问:“相公不收就不收,为何脸色如此凝重?”

    林延潮抚着林浅浅笑着道:“无妨,就是一些事而已。虽然没有鲥鱼,但元辅那边赠了我一尾,你拿酒糟和醋沾好了再吃。”

    这年头鲥鱼这等之物,就犹如后世茅台,一般不是自己吃,而是拿来送人。

    这也是送人的不吃,吃的人不送。

    林浅浅知林延潮惦记自己爱吃鲥鱼,心底高兴,嘴里却啐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林延潮笑了笑,与林浅浅相视,脸上都是甜蜜。

    当夜孙承宗,陈应龙,林歆他们一并赴宴,林延潮与学生同乐,十分高兴。

    却说宫里。

    天子却在喝着小碗的粥,粥是用银厢瓯儿盛着,而一名身怀六甲的宫妃,却坐在一旁。

    天子将粥放下,笑着道:“之前恭妃也给朕拿了一碗番薯粥来,但味道远远不如你的好。”

    这女子自是郑妃了。郑妃笑着道:“好叫陛下知道,臣妾这粥里放了砂糖、榛松、瓜仁,最后还有番薯伴着饭,味道才是香了,这哪里是那个老妈妈比得了。”

    郑妃时常在宫里讽刺王恭妃为老妈妈,意指的她老,就算在天子面前郑妃也是如此说。

    天子对此也没有在意,而是说:“既然你喜欢,朕就让闽地的官员年年进贡就是。”

    郑妃听了想了想道:“陛下,还是算了,闽地距离京师太远,为了臣妾一人进贡,实是有劳民伤财之嫌,如此那些言官又要议论了。”

    “朕乃九五至尊,行事哪里还要顾及那些言官?再说皇后也是喜欢。”

    郑妃闻言笑着道:“臣妾知道陛下心疼臣妾,但是陛下你却没有理解林学士献这番薯的用心。”

    天子听了不生气反而笑道:“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再说祖宗规矩,后宫不可以干政,你不要在朕面前乱议论朕的大臣。”

    但郑妃却不怕笑着道:“陛下不信,那臣妾偏要说,林学士献这番薯,不是为了讨好巴结陛下和臣妾,而是想若这番薯种植在京畿,河北的地方,按照他的说法番薯真的有一年产二三十石之效,不是可以起备荒之用,如此朝廷也不用在京畿鼓励百姓垦荒。以后每年江南送的四百万石漕粮进京误期,陛下也不用急着整宿整宿睡不着了。”

    天子闻言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与申先生一样,但潘卿,海卿都说过了,番薯不能移植至北方,这一点林学士却不清楚,所以还是可惜了。”

    “臣妾只是心疼陛下为国事操劳。”郑妃眼眶有些红。

    天子点点头道:“朕明白,番薯的事,朕会再问问林学士的意思,朕也想再尝尝你的番薯粥。”

    郑妃破涕为笑道:“是,陛下,这蒸番薯也挺好吃,臣妾下次给陛下煮来。”

    就在这时,之前去林延潮府上送鲥鱼的中使回宫了,向天子,郑妃禀告,林延潮拒绝收礼。

    天子闻言拍腿笑着道:“怎么样,朕说了,林学士不会收的。你那点小心思,能瞒的过别的大臣,却瞒不过他。”

    郑妃当下恼道:“好吧,臣妾再也不要看到这番薯了。朝廷上的那些大臣,读书几十年书,削尖了脑袋考功名,又当十几年的官,是一个比一个精。”

    天子闻言笑着道:“诶,爱妃不要生气,朕知道你的苦衷。只是皇后待朕一向恭顺,大臣们对她评价也是甚高,朕就算再宠你也不会立你为后。”

    见郑妃有些难过,天子又道,“但是朕答允你,只要你为朕诞下皇子,朕立即封你为贵妃!”

    郑妃转过身来问道:“陛下,此言当真?”

    天子点点头道:“君无戏言!”

    “可是老妈妈她,不,恭妃她还不是贵妃呢,臣妾哪里能在她之上。”郑妃嘴上这么说,却满脸喜色。

    天子摇头道:“她在朕心底,岂能与你相提并论。大臣那边朕会想办法,总之你安心就是。”

    正月的日子就是如此波澜不惊地过着。

    几日后,皇后又派人来赐林延潮节礼,林延潮心知必是自己拒绝郑妃的事,已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皇后所赐之礼十分贵重,林延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就是收下了。

    不过经过皇后,郑妃这一番明争暗斗,这番薯的名声倒是令京城里不少妇孺知晓。这连皇后与郑妃都感兴趣的番薯,到底是何物?

    于是她们开始好奇。

    元旦令节过后,就是元宵。

    天子亲政数年,为了展示文治武功,这一年的元宵是格外热闹。

    不说铺陈了几个大街的花灯展会,就是各个城门里点起了巨大的鳌山灯,璀璨好似星河,这一夜京城里的百姓都是出来看灯。

    当年唐伯虎第一次来京赶考时,见此盛景写了一首观鳌山的诗。

    禁卫森严夜寂寥。

    灯山忽见翠召荛。

    六鳌并驾神仙府。

    双鹊连成帝子桥。

    星振珠光铺锦绣。

    月分金影乱琼瑶。

    顾身已自登缑岭。

    何必秦姬奏洞箫。

    当然言官们不免埋怨此举太过劳民伤财,一番忧国忧民,但林延潮倒是还好,他与林浅浅久未看京里的繁华,一并带着小延潮出门看灯。

    看着这大明如日中天的盛世气象,不管是不是粉饰出来的,林延潮还是感到喜欢的。安居乐业,不仅是他之所望,也是每个百姓心底期望。

    这是万历朝的盛世太平,即便是一个小民也是能满足于现世安稳,这天林延潮与一家人游了大半夜方才回府。

    但是没有几日,去年年末时河南滑县人车宗孔、王安等,因为缺粮,向有麦数万斛的富商赵国英、张学书等借贷,遭到拒绝。

    车宗孔等聚集饥民上千人起而夺麦,然后揭竿而起。官府前来镇压,饥民转展于淇县、汲县一带,与官兵发生激战,聚众数千,席卷河北。

    消息传来,这农民起义之事,令这京城上的盛世气象生起了一丝阴霾。

    这时候宫里也传来一件大事。

    那就是郑妃产下皇子,所以闻知此事,所有官员进宫向天子道贺。

    林延潮自也在其中。

    这一切也预示着万历十四年不会是一个平静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