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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小学。”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八九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周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周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周县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惧,何况小孩。他平平一句话,在张豪远听来就像是训斥一般。张豪远也不免颤抖道:“学生谢……谢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倒是温颜道:“无妨,你刚才说大学一书,早已烂熟于胸,你可知古人为学首末次第,大学虽短,但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朱子有言,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你切不可轻慢。”
这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是点点头,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赞,尽管观风社学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义,但胡提学还是十分用心的,言语中肯,是真的在提点后进。
但是张豪远被周县令方才那一吓后,还没有缓过来,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谢大宗师提点。”
这一情形在场的人都看出来,倒是浪费胡提学一番好意思,张总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气恼,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儿子。
胡提学当下问道:“汝可记得汤之盘铭所言?”
张豪远听了当下精神一振道:“学生记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学微笑,以示嘉许,张豪远对大学一书准备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学再问自己。但胡提学已没有再问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向张嵩明问道:“大学中有言,意诚而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张嵩明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惊慌失措,他也以为胡提学会再考校张豪远几题的。张嵩明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听了胡提学的话,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所谓正心……所谓正心……”
张嵩明答出一个,下一个就接不上去。
众乡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见了也是感叹,见了这样大场面,换谁都会紧张,难怪林诚义之前对自己说,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学的赏识,就当见见世面,以后见官不怵。
“你来告诉他。”
见胡提学指到自己,周宗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谓正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见周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学露出嘉许之色。而一旁洪塘乡的人,顿时颜面扫地。
不久一名长随向周县令耳语几句,周县令向胡提学道:“提学大人,茶饭已是备下,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佳肴,唯有鱼虾还算新鲜。”
胡提学笑着道:“早闻闽水的河鲜养人了,周老弟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
周县令笑着道:“哪里哪里,过一段江口红蟳肥了红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说完二人齐笑,皆是站起身来。
林延潮暗暗摇头,估计观风社学的事,在两位官老爷眼底,还不如江口的红蟳更感兴趣。
两位大人离座,一旁的下属也是动了起来,开路掀帘。
胡提学听后点点头,从椅上起身。
张享见了急了,心道今日事传出去,不仅洪塘社学,洪塘乡的名望也是砸了。张享连忙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请留步,社学中还有几名弟子可以造就,请大人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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