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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季良闻听李从璟传唤,很快便赶到望楼上来,见李从璟正与莫离对弈,遂拱手肃立在旁等待。↖,
先前在荆南遇到赵季良,刚开始的时候他“大义凛然”,很有一股为孟知祥不顾生死的意思,文人傲气也表现了个完全,奈何后来落到李从璟手中,终究是没能熬过军情处的刑罚,出卖了孟知祥。
说来奇怪,在败给军情处的严刑逼供后,赵季良一改先前不合作的态度,转而在西川之事上尽心尽力,随李从璟归朝之后,对西川情况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年更是马不停蹄为朝廷出谋划策。
此番伐蜀,李从璟带其随军,也颇仰仗了他的力量。西川许多县镇能迅速攻克,与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智囊的劝降脱不开干系。
“前日劳烦先生走了一趟广都,让广都得以弃暗投明,连日来车马劳顿,先生可还经受得住?”李从璟一边与莫离对弈,一边对赵季良说道。
“报效国家,何苦之有。”赵季良很坚定。
李从璟点头表示赞赏,“先生忠心耿耿,众所周知。若是西川官吏皆有先生这份心思,也不消王师将士如此辛苦征战了。”
“大帅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赵季良诚惶诚恐。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今日唤先生来,乃是有要事相托,若是先生精神尚可驱使,还望不要推辞。”
“但凭大帅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季良语调铿锵,颇有奋然之色。
“大军攻城已有些时日,明眼人都能看出,贼军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城破之期已然不远矣。然孟知祥贼心不死,一意顽抗,却也让人颇为恼火,如此作态除却徒增伤亡,实在是再无益处。先生素知孟老贼脾性,若是先生入城劝其投降,把握应该不小,若能如此,本帅与三军将士都将感念先生的功劳。”李从璟转头看向赵季良。
赵季良悚然一惊,但随即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俯首咬牙,拱手道:“大帅放心,下官必当竭尽所能,以求不负大帅所托。”
“本帅自是相信先生的。”李从璟颔首道。
赵季良稍作沉吟,道:“下官此番入城,生死难料,但有一请:还望大帅能顾念下官这几年的苦劳,照看下官家人一二,幸能如此,下官即便身遭不测,亦会含笑九泉,为我大唐日日祈福。”
“先生高洁,令本帅钦佩。”李从璟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赵季良肃然一礼,“不过先生放心,此番入城,本帅保你安然无恙!”
“如此,且容下官稍作准备。”赵季良神色决然。
李从璟点点头,“尚有一事。孟小娘子随在军中,孟老贼只怕还不知晓,先生此行可将此等情况告之成都。”
赵季良自然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
让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臂膀与智囊,去劝说孟知祥投降,成功与否姑且不言,仅是这样的行为就足以震动成都军民了——试想,连赵季良这样的心腹都投了朝廷,更来劝降旧主,其他人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为孟知祥卖命?
赵季良离开后,李从璟与莫离的对弈也差不多结束,他站起身来,负手观望硝烟滚滚的战场。
桑维翰在李从璟身旁说道:“大帅,若是赵季良事孟贼之心不死,此去成都露了我军虚实,只怕有些不妙。”
李从璟知道桑维翰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国侨多虑了。赵季良此时变节图什么?再者,我军虚实只怕孟老贼不知,他若知晓,便该早日认清形势投降了。”
桑维翰琢磨着道:“仆一直不甚理解,赵季良作为孟知祥的故交、心腹,一直对孟知祥忠心耿耿,在荆州时的所作所为亦是明证。为何他一朝变节后,对付其西川来会这般不遗余力?看他的样子,倒是生怕孟老贼死晚了一般!”
李从璟摇头失笑,却没有回答桑维翰的问题,最终还是莫离为桑维翰解答了困惑:“原因无他,无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桑维翰不解。
“所谓人情,是说赵季良心知孟老贼对其恩重望高,把他看作十分得力的心腹,奈何赵季良却没能对得起孟老贼这份厚望,且不说荆南的事没做好,在被军情处逼供之后,更是招认了对孟老贼极为不利的事实。赵季良心知辜负了孟老贼,负罪之念极重,却偏偏又再难帮到孟老贼。”
莫离道,“在这种情况下,赵季良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如今的情况是:只有孟老贼死了,他才能卸去身上的愧疚,才能掩盖自身对老贼的辜负——或许这听起来很离谱,但人性往往就是如此,一个人若是对你太好,好到你报答不了的时候,你就只能恩将仇报。”
“况且赵季良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家国大义。所以,赵季良有这番做派也就不足为奇了。”
桑维翰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且说赵季良当日持节进了成都城中,去见孟知祥。
当城门守将遣人将赵季良作为使者,要求入城的消息传达给孟知祥,并请示指令的时候,孟知祥的一个反应便是下令弓手将其乱箭射死,不给对方入城的机会。
对赵季良这些年在朝廷的所作所为,孟知祥当然有所耳闻,便是对方入蜀之后劝降那些西川县镇的书信,孟知祥都看过不只一封,他自然知晓赵季良已经完全成了朝廷的人,不再是昔日里自个儿的左膀右臂了。
然而最终孟知祥还是让赵季良入了城,因为对方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城外晃荡了许久,换言之——现在满城将士都知道,赵季良作为朝廷使者要入城了。
孟知祥是在帅府见的赵季良,当他在厅堂中看见踏进门,从光影中走进来的赵季良时,神情一个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昔日那个为西川殚尽竭虑、奔波劳碌的故交、帮手,正结束了一次外出公干,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这些年,孟知祥恨透了赵季良,但同样的,他也无比怀念赵季良。他痛恨的或许是赵季良这个人,但他怀念的却是赵季良那样一个“角色”——类似孔明之于刘备那样的角色。
只不过,眨眼间物是人非,一切再难从头了。
孟知祥忽的拍案而起,怒火冲天指着进门的赵季良,大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竟然还有胆有脸进孟某的门!来人,将这个两姓家奴给本帅拖出去,砍了脑袋!”
厅堂外的护卫一拥而上,就要扭着赵季良出去,然而赵季良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孟知祥斥退了那些护卫。
赵季良说:“某知晓小娘子的踪迹。”
孟知祥站在厅中中,虎踞龙盘一般,逼视着赵季良。赵季良却是淡然一笑,语调沧桑而感慨道:“昔日蒋干尚能与周郎把酒言欢,今朝大帅又何必视季良为仇寇呢?”
孟知祥遂令人摆上酒宴,招待赵季良。
两人分主宾之位坐了,孟知祥率先举起酒杯,目光清澈的看着赵季良道:“你的来意本帅俱都知晓,故而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很清楚,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无多大区别。今日本帅与你饮一杯酒,敬的是你昔日你在西川的劳苦,也是敬我孟知祥的故交好友。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仇敌,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说罢,孟知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赵季良,直身而起,迈步离开食案,就要出门。
“有了这顿酒宴,满城的人都会知晓节使恩怨分明,且顾念旧情,节使可谓用心良苦。”赵季良端视了酒杯半响,仰脖一饮而尽,也站起身来,看着孟知祥的背影道:“节使不愿与季良同处一室,季良自然理解,然则节使也不想知晓小娘子的下落?”
“知与不知,有何区别?身在乱世,性命由天,人能如何?”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道声音,“两个时辰后,自会有人送你出城,你且在此享受酒宴吧。”
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门,赵季良脸上的淡然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他独坐在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厅堂,心情阴沉得厉害。
“我姐姐在哪儿?她是死是活?”忽然一个人影冲进了厅堂,向赵季良扑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面色焦急的大声斥问。
赵季良忽然笑了,他看着眼前的孟知祥之子孟昶,知道他的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了。
翌日,孟延意因不耻孟知祥叛国做贼的无耻行径,愤而投身到王师大营,与王师一同来攻伐孟知祥的消息,便传遍了成都城。
......
只着了亵衣披着大氅的李从璟走出帐篷,来到帐外,他抬头看到月明星稀,长长舒了口气,手中的书信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王师攻打成都已有半月,他手中握着的信件,是西川最后一处重地——简州的捷报。信件由赵象爻亲自书写,说的是简州已经成为朝廷之州。
夜风吹佛面庞,带着一股颇重的寒意,或许过了今天冬日就要早早到来。李从璟却不觉得寒冷,黑发中那一缕白色在风中轻轻颤动,不知在向这片天府之国的沃土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