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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军的困兽犹斗,显现出几分殊死一搏的意味来,在先失过半阵地的情况下,李从璟本以为纵然西川军还能顽抗片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来,然而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乐观不起来。
总体而言,聚集到玄武城西面的西川军,阵脚仍然较为混乱,但就如先前所言,败逃到此地的西川兵将,大部分都能有序绕到孟知祥援军阵后,在将校的组织下重新排列阵型。
出现如此情况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有三股西川兵马,出阵逆击王师。这三股西川兵马,不是顽抗之姿,而是反攻之态,在各自骁勇之将带领下,颇为凶悍,虽然战事艰难,却硬生生叫他们稳住了一些场面。
其二,孟知祥亲自带领执法队,扬帅旗,立阵前,大声传唤,呼喝连连,在组织散兵的同时,看见有冲击军阵的散兵,立即持刀杀之,毫不手软。
如此,虽然局部的西川军阵仍不免有动乱,大局却是有稳定之象。
李从璟在城楼远观之,也不得不叹服孟知祥的才能。
叹服之余,有无忌惮,不得而知。
李从璟知晓,无论是三股兵马绝境反击,还是执法队杀人而不引起骚乱,局面反倒能趋于稳定,其根本原因,是孟知祥得人心、有威望。
若非极得人心、极有威望,以常理度之,西川兵将早已败了。
李从璟微微皱着眉头,手指轻敲阁楼栏杆,脑中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他结合眼前局面,一面衡量双方战场力量,一面快速推演战局发展的方向。
军中幕僚、参谋处都留在梓州,文以莫离为首,武以李绍城为主,继续主持梓州战局,没有随行在李从璟身侧。这里面,一方面是情势需要,另一方面,李从璟急援玄武赶得太快,也带不了参谋处。
故此,眼下李从璟没有人可用来询问意见。
但李从璟却将军中骁将几乎都带了过来。
王师步军,主要由高行周、皇甫麟统带,另有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史彦超等悍将;王师精骑,分拨给了郭威,其部更是不乏猛将。
兵是精兵,将是勇将,军便该是强军,沙场决战,本该没有不胜之理。
眼下,步军面前的阻力,主要来自赵廷隐、张知业,通过飘扬的旗帜,李从璟不难看到其中还有孟思恭、侯宏实等西川勇将。双方鏖战之处,你来我往,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王师在场面上分明占有优势,前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精骑战况较好,两翼各自突进到了了西川军中、后阵侧面,往来奔驰,如风袭林,并不短兵相交,而是以弓弩不断袭扰西川军阵,令散兵抱头鼠窜、狼奔豕突,无法聚集,叫军阵疲于应对,阵脚不稳。
但其突进过远,所以几乎四面皆敌,虽没有陷入敌方军阵中,但西川兵将往来袭扰,也是不胜其烦。这其中,以李仁罕、李筠带领的西川马军,阻击最为得力,让王师精骑机动性、杀伤力大为降低。若非如此,仅是王师五千精骑,就能叫西川军阵叫苦不迭、最终崩溃。
战局若此,可谓一锅乱粥,无处不战,然而乱中有序,彼此都有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寻常将领见了这等数万人会战的场面,只怕脑袋都要给搅成浆糊。
正是如此,要在这样的局面中理出头绪,找出决胜的关键,极为考验一名主帅的军事才能。
李从璟缓慢敲打栏杆的动作仍未停止,一下一下,显得颇有节奏。
孟平上了城楼来,在李从璟身后抱拳行礼:“孟平见过大帅!”
李从璟转过身,却情不自禁怔了怔。
眼前孟平的模样,太过凄惨了些。质地极好的冷锻甲,已经破碎不堪,几乎每一片甲叶上都有划痕,披散的长发被鲜血浸透,一缕一缕贴在头上,脸上更无一寸有本来颜色,像是被火烧过的灶台。
饶是如此,在面见李从璟时,孟平仍然奋力挺直了身板,只是从他怎么掩饰都掩盖不住的咬紧牙关的神态来看,这样寻常的动作已经牵动了身上足够多的伤口,让他苦不堪言。
“玄武城战事之难,我早有预料,然眼前所见,仍触目惊心。”李从璟挥手招来随行医官,让他们为孟平卸甲、疗伤。他这番话的确发自肺腑,自进城到上城楼一路来,目光所及,城墙已无一处完好,更是处处皆血,城防工事也是面目全非,尽数损毁,整座城池,如同一张饱经摧残的老人脸。
“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李从璟没有亲自给孟平处理伤口,因为他还要关注战场局势,他背对着孟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孟平心中暖如火烧,声音有些哽咽,“百战军从未让大帅失望过,孟平也不敢让大帅失望。”
“很好。”李从璟头,没有再多言。
他了解孟平,对方的赤子之心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正因如此,李从璟对孟平报以莫大期望,天下很大,战场也大得很,孟平还有的是大放异彩的时候,眼前的一城之胜对他来实在不算什么。
“看,你对这场战局有何看法。”李从璟将话题转移到眼前要紧处来。
孟平坐在楼板上,任由医官为他处理伤口,他闻言陷入沉思,连医官碰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比之李绍斌,孟知祥的确老道得多,阆州之战时,李绍斌未逢大败,却连城池都不敢守,便仓惶退回梓州,眼下西川军面对的境遇比之当日之东川军,差了许多,孟知祥却能绝地反击。主帅有这份意志,难怪西川兵将还能奋勇再战。”
李从璟冷淡的笑了笑,“李绍斌敢不守阆州而退回梓州,那是他知道之后孟知祥会发兵相援,他还有退路,自然没有放手一搏的必要。但孟知祥不同,眼下战场虽然没有进入西川,西川却已没有退路可言,一旦东川亡了,西川也独木难支,故而哪怕局势恶劣,孟知祥也必须困兽犹斗。”
“眼下,东、南、北三面城墙外,西川军死伤数千,百战军也正在清扫其残余力量,西面城墙外,西川军虽然顽抗不退,实则伤亡比之其他三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王师猛攻下,孟知祥能有效聚集的力量其实有限。”孟平接着分析道,“王师皆精锐,而西川之精锐,已经折损近半,此战持续下去,只要能将西川军逆击之势打压下去,西川军将再无反击之力,必败无疑!”
李从璟露出会心笑意,“的确如此。”
“大帅自然是有把握的。”孟平见李从璟胸有成竹,也笑了。
“当然有把握。”李从璟道,“禁军新编之事,是由我亲自操刀的,其战力如何,我岂能没有把握?”
他傲然俯视整片战场,继续道:“全军上下,猛将如皇甫麟、郭威,乃是我一手调教出来,骨干如史彦超、石重贵等演武院学员,乃是帝国费尽心血,从整个大唐杰出儿郎中选拔,再悉心培养出来的,禁军的战阵演练、军备武器、各科技艺等,无一样不由我日夜督导,若是这样的军队,都胜不了一介藩镇军,我这几年的夙兴夜寐岂非就是一个笑话?”
他这番话得掷地有声,顿时有意气风发之态,指江山的面目下,尽显智珠在握的风采,没有一丝自谦。
伐蜀这场战争,由帝国天成新政数年来积蓄的力量为支撑,由整个大唐朝野数年来的心血来浇灌,如今到了彰显成果的时候,此时没有把握,岂非是当初就没有用心?
医官处理好孟平的伤口,为他重新披上衣袍,孟平愣愣望着阁楼上李从璟的背影,沉默了良久,忽然低头,落下一颗辛酸的泪来。
秋风无情,拂起李从璟脑后的白发。
孟平握紧了双拳,在心里默念道:“三军上下,定不负公子心血!”
......
“他娘的,禁军的东西,就是好用啊!”战阵中,史彦超扭头吐了口带血唾沫,拼杀的浑身燥热的他爆起了粗口,将方才一箭射杀敌方一员骁将的劲弩挂回马鞍,重新提起马槊奋战。
“这算个鸟!禁军的好东西多得是,你是没见百战军身上那副冷锻甲,保管你见了要流口水!”石重贵目光火热,“刀砍不坏,箭射不透,那才是真的好东西!”
“得你就穿过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护**的军备,不也跟我们武信军一个熊样?”这回驰援玄武城,李从璟将藩镇军精锐临时整编,史彦超和石重贵这两名同窗好友才得以征战一处,史彦超杀得兴起,口中却不含糊,“这回要非驰援玄武城,大帅临时配给禁军军备,这样的好东西你能见得着?”
这时阵中响起一阵沉闷鼓声,石重贵立即对史彦超道:“退开,阵中要用大弩了!”
两人带着各自部曲杀向两翼,在他们身后,一队队弩手携大弩上前,一轮劲弩齐射,立即叫面前的西川贼军倒下一大片。
“直娘贼!这他娘的什么弩,威力这般大?”望着眼前被弩箭带得向后飞倒的西川军士、露出大片空白的西川军阵,史彦超睁大了眼睛,“箭头都赶得上拳头大了!”
“大伏远弩,大臂张弩,在学院的时候不是见过么,大惊怪什么,咱们毕业的时候就装备禁军了!”石重贵接话道,“老史,看清楚了没,赵廷隐的将旗!夺下它,面前这股贼军就溃了!机不可失,大弩给创造的空档,可不能错过......”
他话没完,却见史彦超已经疯魔一般奔赴向前了,正是面朝赵廷隐的将旗。
“狗日的史彦超,你他娘的无耻!”石重贵一见史彦超要抢这份大功,立即急了,连忙带领部曲跟上去。
杀出去没多远,眼见史彦超如同一尊战神,在西川军阵中往来奔驰、杀敌,无人能挡其兵锋,眼看已快要擒下赵廷隐的将旗,饶是熟悉对方,石重贵也惊得瞳孔猛然紧缩,不禁骂道:“这狗日的真是愈发不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