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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似墨的夜色里,真定东门外的空地上,由数千支火把组成的方阵照亮了一片天地。对方皆尽骑兵,火光下甲胄鲜明、刀兵森寒、战马威武,对方并无异动,肃然无声,却有一股煞气迎面扑来,给人莫大威压。仿佛对方若是下一刻骤然发起冲击,城墙都会给对方如撕纸一样踏破,城头上的镇定守卒,如感悬剑在顶,分外不安。
真定东门守门校尉卢本伟立擦去额头汗水,他从军十多年,自然不像寻常士卒那般稳不住,但也正因有眼光,他更能看出城外这支军队的彪悍之处。若非历经杀伐,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的军队,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回头望了几眼城头的军士,卢本伟能感受到他们的不安,他在心中一叹,很清楚若是对方攻打城池,他们这些守卒怕是连坚守半日都做不到。
对方没有打旗帜,卢本伟却知晓对方的身份。历数大唐精锐镇军,能有此气象者本就寥寥无几,而联想到城中的那座府宅,和今日入城的李从珂,卢本伟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指挥使,你说对方会攻城吗?”身旁有军士不安的问道。
卢本伟微微摇头。以寻常眼光来看,对方都是骑兵,应无攻城之理,加之又在夜里,攻城难度不小。最重要的是,<对方可是大唐军队,哪有无故攻打自家城池之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对方却在问,这说明问话的人心绪已经不稳,方寸已乱了。
“百战军可是群疯子!”副使也推测出城下军队的身份,对卢本伟道,“两三万人就敢出征渤海,加上卢龙军就敢打西楼,偏偏还都给他们打赢了这世上还有那李从璟不敢打的地方吗?”
卢本伟按刀默然。
副使左顾右看了一番,显得很局促,“李嗣源可是反了,李从璟还可能不反吗?他若是从幽州挥师南下,遣先锋攻打咱们真定,并非不可能啊!再说,城中还有他家人”
“住口!”卢本伟打断副使,他本还稳得住,被副使这番话一说,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静下心来,心里不由得暗骂:这该死的世道,怎么就这么乱?赵太几百人就敢自称留后,那李从璟手握雄师十万,还真有可能呸呸,不能自乱阵脚
强作镇定的卢本伟,望着城外不动如山,却比山给人压力更大的军队,心头很不是滋味,暗想:风云际会之时,有这样一支雄兵,何愁大事不成?
杨丰智在军情处裹挟下,不得不“护送”曹氏、李永宁等人出城,从城门洞里出去的时候,依稀望见城外骑兵,感受到那股无言威势,饶是杨丰智以为自己有几分胆色,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待出了城,看见城外军阵全貌时,杨丰智暗自倒吸几口凉气,那一排排不动如松的骑士,高头战马,铁甲森森,恍若洪流高墙,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桃大人,三将军,诸位既已出城,下官就不远送了,诸位请。”杨丰智在城门外停下脚步,赔笑道。
“我们军帅远道而来,难道杨刺史不打算去拜见?”桃夭夭乜斜着眼淡淡道,“百战军劳师远征,杨刺史也不犒军?”
杨丰智:“”
自打知晓李从璟领百战军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后,李永宁便心潮难平,迫切想要出城相见,只恨随行者众,不能让她飞奔而去。
李从璟坐镇幽州以来,两人难得一见,至今已是数年未曾谋面。北疆寒苦,契丹凶恶,李永宁自是知晓的,便是她对李从璟再有信心,也不能少一分牵挂,常恨不能照顾一二。而念起李从璟在幽州的艰难,着实心酸。
然而此时出了城,李永宁又踌躇起来,这数年来岁月悠忽年华虚度,青春不再,她不免不安。直到远远瞧见那千军万马前的铁甲将军,她心跳便不受控制起来,他是那样英武不凡,哪怕是远远看着,也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光芒。曾今翩翩少年,风流轻狂,如今却已是国之栋梁,让草原威风丧胆的名将,她又为他感到自豪、骄傲。不知怎么,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这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了。
桃夭夭早遣人先一步出城,跟李从璟汇报了城中情况,此时见马车出城,李从璟策马而出,在吊桥前下马来见,先是与李从珂打过招呼,继而便到马车前下拜,“不肖儿见过母亲!”
李永宁扶着曹氏走下马车,曹氏满面含泪,扶起李从璟,哽咽难言。
李永宁偷偷望向李从璟,见李从璟也向她看来,下意识躲过对方的眼神,旋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躲避的,复又向李从璟凝望过去,一时神情,欲语还休。
“下官杨丰智,见过李帅!”杨丰智带着张瑞恒等人下拜,向李从璟行大礼。
“杨刺史。”李从璟转顾杨丰智,负起手来,目光冷然,“今日我母亲欲出城,听说杨刺史率众持械,武力拦阻?”
“这这都是因为宵禁”杨丰智正欲辩解几分,待触及到李从璟杀意凛然的双眼,不觉双腿一软,顿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李帅,下官冤枉啊!”
“冤枉?谁冤枉了你?是本帅,还是本帅的母亲?”李从璟俯视杨丰智,戾气不减半分。
杨丰智自付一副好胆,此时却不知飞去了何处,被李从璟如此一问,眼角又瞥见城外虎视眈眈的军阵,只觉得魂魄都要出窍。好在他久经官场,有几分圆滑,立即扇了自己几巴掌,“都是下官之罪,李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李帅恕罪,赎罪啊”
李从璟阴冷的目光又看向张瑞恒,“你手上的伤可还好?”
“好,好还好!多谢李帅关心!”张瑞恒不知李从璟缘何问起他的伤势,下意识回答两句,立刻意识到对方用意,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李帅恕罪,都是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断非有意轻薄小人小人”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要也罢。”李从璟冷冰冰的说道。
“啊?”不等张瑞恒反应过来,孟松柏已大步前来,抽出横刀,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飘过,张瑞恒的手臂就被斩了下来。
被张瑞恒凄惨的叫声摄住,杨丰智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李从璟转顾回来,“本帅让你停下了吗?”
“是,是!”杨丰智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赶忙不停扇自己耳光。
曹氏于心不忍,相劝道:“从璟,他们也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你就饶了他们吧。”
“饶不得。”李从璟对曹氏道,“世道纷乱,宵小横行,今不严惩此辈,他日旁人焉知我李家不可冒犯?”
曹氏还想说什么,李从璟扶她回马车,坚定道:“母亲,我与父亲领兵在外征战,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不打紧,毕竟我们是沙场中人。我们的功劳没人看得见也没关系,但我与父亲绝不容许,这些宵小之辈对母亲您和姐姐弟弟们,有半分不敬!”
曹氏心头一暖,握着李从璟的手,满眼慈祥,欣慰道:“从璟,你真是长大了。”
滞留相州后,李嗣源便没有再前行,李绍荣就驻扎于卫州,倘若李绍荣或者朝廷要对他不利,李嗣源也没打算自寻死路,前些时日让李从珂回去接曹氏,虽说是自保之举,却也是要免去后顾之忧。
在相州停留的这些时日,李嗣源向朝廷递交多份奏折,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奉旨征讨邺都失利,本已有罪,这些时候又佣兵相州不归朝,在有心人看来,这已是变向坐实了反叛之名。奈何李嗣源仍旧不愿明言举事,这让随行之人都万分焦急。
中门使安重诲素为李嗣源倚重,每有军机大事无不与其相商,近来谈起眼前困局,安重诲对李嗣源言说道:“天下之事,果断则成,犹豫则败。大帅请想,自古可有上-将为叛卒所劫持,进入贼城,之后却能安然无恙的吗?人生若逆流行舟,不进则退。眼下看来,大梁乃是天下要地,唯有先占据大梁,作为根基之地,方能保全自身!”
李嗣源听罢之后默然不言。眼前局势如何,他作为天下名将,岂能不知?历经宦海,又遭受这些年的猜忌,他又岂能看不清朝堂,不知道坐以待毙的道理?只是他心中仍有顾虑。
这日,李嗣源正在帐中处理军务,有军士来报,说是李从珂归来。
“从珂回来了?可有接来夫人?”李嗣源忙问。
军士道:“未曾见到妇人车驾。”
李嗣源顿时大惊失色。
军士接着又道:“但少帅随行一起来了!”
“你说谁?少帅?”李嗣源惊讶站起身,眼露不可置信之色。
“是,的确是少帅,卢龙节度使!”军士道。
李嗣源大喜,连忙出帐。
须臾,父子相见。
“见过父帅!”李从璟行礼,“孩儿已将母亲接送到幽州,请父帅放心。”
“好,好。幽州安全!”李嗣源十分满意,又问李从璟:“从璟,你不在卢龙,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从璟站起身,说道:“孩儿听闻父帅为奸人所害,以至于身陷险境,心里牵挂,特来相见。”
李嗣源终于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小子,孝顺!”
少顷,父子于帐中对坐。
李从璟躬身问李嗣源:“父亲,你先是为乱兵所累,军士离散,后为贼兵劫持,忠名蒙污,现在又被奸臣所害,以至于滞留相州不能动,危在旦夕。孩儿请问父亲,接下来父亲准备何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