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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真定城中有一座宅子,十二进外带八个旁院,府宅中高檐回廊婉转曲折,林木成荫小桥流水,假山鱼湖一应俱全,装饰虽不尽奢华,却雍容大气,一看便不是寻常富贵之家,想必府宅中人的生活,不知要让这城里多少人倾羡。
时进四月,方过立夏,天气愈发暖和,已是带有热气了,人们轻衣宽带,正是一年中奋进的时候。然而近些日子以来,这座府宅却不复先前的生机勃勃,其中的人无论是主还是仆,时常心神不定、面带惶然忧色,这使得整座府宅的气氛都显得压抑不安,全无应有的抖擞精神。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不过短短时日。
拨开车帘,望着府门牌匾上那个偌大的“李”字,街巷中的真定刺史命人停下车轿,他脸色阴郁,眼神闪动,不知在作何念,但肯定不是如往日那般,在思考如何巴结府宅中的人。
“大人,如何在这里停下了?”随从到近前来听命。
真定刺史杨丰智生得肥头大耳,他双手缠绕在腹前,眯着眼沉吟道:“本官不进府了。”
“大人英明!那我们就这样回去?”随从张瑞恒弯腰问。
“也不能白跑这一趟。这样,你派人把守此地,严密监视,府中人若有异动,及时报给本官知晓? !”杨丰智眼中闪出智慧的光芒。
“大人英明!”张瑞恒立即赞叹,随即又不解,“大人,为何要监视李府?若是大人有疑,要拿下李府易如反掌!”
“你懂什么!”杨丰智冷哼一声,不冷不热道:“总管在邺都征战不力,如今又滞留相州不归朝,虽有通敌反叛之嫌,朝廷却还未有明诏。此时轻举妄动,实为不智。你我且看形势,若是总管真坐实了反叛之名,你我立即动手缉拿府中人不迟,到时候功劳自然在手。但若是总管这项罪名坐不实,你我却也不能事先开罪了贵人,否则他日必定性命不保!”
张瑞恒恍然大悟,“此乃两全其美之法也!”说完不忘立即补上一句,“大人实在是英明!”
府宅中,曹氏以泪洗面,拉着李永宁的手,低泣道:“永宁,这可如何是好!你父亲一生为国征战,怎会通敌反叛朝廷,他素来忠直,断不会如此作为啊!”
李永宁素衣罗裙,紧握着曹氏的手宽慰道:“母亲既知父亲不会反叛,又何须担心呢?”
“永宁,你不知晓,人言可畏啊!”曹氏哀愁不减,“你父亲虽为忠臣,但近年来却饱受陛下猜忌,此番又征战不力,以至险些身陷囹囵,为贼人所迫,现下虽逃出险地,但经此波折,陛下却未必会信你父亲清白!”
李永宁沉默片刻后道:“母亲,眼下大唐乱世四起,何尝不是陛下失德?若果真陛下不给父亲活路,父亲戎马一生,果敢威武,又岂会坐以待毙?母亲不必担心太甚,父亲必能知晓如何选择。”
曹氏闻言大惊,眼露不可置信之色,“永宁,连你也如此认为吗?你也认为你父亲会反叛?”
“这哪里是反叛呢?”李永宁道,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正待绽开的牡丹道:“父亲一生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便是大梁也是父亲和从璟为大唐攻克。然而这些年来,父亲受的又是怎样的待遇?从璟为大唐坐镇北疆,与契丹贼子鏖战四哉,陛下可有给过一兵一卒?”
她转过身,望着曹氏,认真地说道:“若是只我一门如此便罢了,眼下大唐的天下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地方遭灾而朝廷不赈,百姓受苦而贪官污吏横行,将士为国尽忠却食不果腹,天下之财,尽入奸佞与皇宫私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街上卖儿鬻女者多不胜数,民不聊生至此,难道这就是父亲和从璟百战余生,想要换来的天下吗?”
曹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李永宁,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回过神来之后连忙一把拉住李永宁,“永宁啊,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万不可胡说啊!”
李永宁坐到曹氏身边,“母亲,我只是为父亲和从璟感到不值罢了,哪里又有别的意思呢?母亲放宽心便是,有父亲和从璟在,我李氏一门不会有事。母亲,你要相信他们!”
看着李永宁坚定的眼神,曹氏愣了许久,点头道:“我相信。”
入夜,曹氏和李永宁仍在一起说话,忽而闻听仆人来报,李从珂回来了。
“三哥怎会在此时归来?”李永宁拉着曹氏出门,与风尘仆仆的李从珂相见于中庭。
李从珂未着甲胄只是一身便衣,见到曹氏先行了见礼,不待众人相问,也顾不上歇息,便直言道:“父帅征战邺都,因小人作乱而失利,李绍荣诬告父帅通敌,朝廷听信李绍荣一面之词,不容父帅辩说。现父帅只得滞留相州,继续上书申辩。为免母亲与妹妹为奸人所害,特命孩儿来接母亲去相州!”
曹氏身子晃了晃,事情已发展到要接家眷于军中保护的地步,这意味着什么曹氏岂能不知,她强作镇定,严肃问李从珂:“三儿,你且告诉为娘,你父帅是否打算”
“母亲!”李从珂打断曹氏的话,面露悲色,“陛下受奸臣蒙蔽,举止寒透人心。无论父帅做什么,都是为求自保!”
曹氏闭上眼睛,伤悲太甚不欲再多言,只是说道:“情势如此,都是天意,人能奈何?”
李永宁将李从珂扶起来,“三哥,我们何时出发?”
“我本是隐蔽而来,夜长梦多,需得马上就走!”李从珂道,“城门守将与我有些交情,夜里也能出城,只要出了城,一切都好说!”
李从珂欲带李府众人出逃,杨丰智很快得知此消息,然而在他纠集好人手时,李府众人已经离府。杨丰智随即带领着百十军士,一路追赶,在城门前,终于赶上李府一行人,将其团团围住。
火把映照下,李永宁脸色有些苍白,曹氏拨开窗帘,见到外面情景,也是脸色一变,李从珂立于队伍之前,望着杨丰智负手迈步走过来。
见到李从珂,杨丰智露出玩味笑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三将军,可是好久未曾见着了。三将军到了城里,也不来与本座喝杯茶,可是叫本座好生伤怀。”
李从珂冷然盯着杨丰智,怫然不悦,“杨丰智,你无故围住我等,拦我去路,此乃何意?”
“何意?本官完全是一片好意啊!”杨丰智呵呵笑道,“怎么,三将军方才进城,这便要走?不知三将军欲往何处去?”
“本将行事,焉需向你言明!”李从珂厉声呵斥,“难道你还想拦本将的路不成?让开!”
“哟哟,三将军这话可就不对了,这夜里宵禁,闲杂人等禁止走动,三将军难道不知?”杨丰智挺着大肚皮,皮笑肉不笑,“三将军,你平日跋扈,眼里没有本官,这也就罢了,可你夜闯宵禁,本官可不得不奉公执法了!”
李从珂握住刀柄,驱前一步,冷冷道:“杨丰智,本将要出城,你想拦,便拦得住?就凭你这百十虾兵蟹将?”
杨丰智嘿然一笑,眼珠一转,“三将军要出城,本官当然不敢拦。”随即又阴阴-道:“不过李府之人,却走不得。”
“你说什么?!”
杨丰智冷笑一声,收敛了嬉皮笑脸之色,转而昂首厉声道:“本官近日接到邸报,李嗣源有通敌叛国之嫌!李嗣源家眷既在本官的地盘上,自然要听从朝廷发落,岂能让你带走?李从珂,你是军伍中人,本官奈何不得你,但李府家眷,今日一人也休想出城!”
说到这,阴笑道:“三将军若想硬闯,只管来便是,偌大一座真定城防营,本官倒想看看,难道还拦不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三将军若不信,只管来试!”
李从珂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妄动,杨丰智所言非虚,他不能鲁莽行事。
李永宁到李从珂身侧,低声道:“三哥,此时若回去,杨丰智必定派重兵把守府宅,他日断无出城可能!”
“妹妹,此事我岂不知?然而要杀出重围,却非易事,如若失手,母亲她”
杨丰智见状,冷笑道:“不瞒三将军,此刻本官倒是盼你出手。一旦如此,李家便坐实了反叛之名。本官倒是乐意为陛下分忧,擒拿逆臣贼子!”说罢,哈哈大笑。
笑罢,盯着李从珂,面色阴狠道:“既然你不动手,便不要在本官面前杵着!来人,护送李夫人回府!”
“得令!”张瑞恒早就跃跃欲试,闻言立即招收带人逼过来。
李永宁手足微微冰凉,李从珂额头青筋暴凸,死死握住刀柄。
“回府吧。”马车里传来曹氏的声音,“我李家满门忠烈,父战于内,子战于外,身为妻母兄妹,焉能累其清名,使其身陷险境!”
“母亲”
“回府!”
张瑞恒提着刀牛气走到李从珂面前,看着他轻蔑一笑,又看向李永宁,桀桀笑道:“李家娘子,我可是仰慕你很久了,怎么样,跟我回府?”
说罢,手伸向李永宁。
李永宁眼露杀意。
李从珂横刀已要出鞘。
恰在这时,一声惨叫响起。
张瑞恒抱着手臂,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在他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众人皆惊,杨丰智张皇四顾,“何人?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杀伤朝廷命”
话说一半,余者再说不出口,因为杨丰智已然看见,在街边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弓手,利箭在弦,正对着他!
“何人?”一个威武翩然的身影在屋顶众人后走出,嗤笑一声,“军情处,桃夭夭!”
“军情处是”
“你闭嘴,我没兴趣听你说话。”桃夭夭从屋顶跃下,走向被团团围困的马车,随着她现身,街道上奔出无数青衣,将杨丰智的人围住。杨丰智脸色铁青,桃夭夭半分也没看他一眼,“至于军情处为何在这里,有何权插手真定事务,甚至谋逆之类的话,你还是咽回肚子省省力气的好。”
“你”杨丰智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桃夭夭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杨丰智,“我就是反了,你此时又能如何?”
杨丰智闻言脸色大变。
桃夭夭冷淡一笑,“若你觉得你尚有城防营可调动,你不妨看看城外。百战军刚败了几十万契丹军,你觉得,要攻破小小真定,需要多少百战军将士?”
“百战军李从璟来了?!”杨丰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寒。
“我家军帅最是孝顺,想必杨刺史也有所耳闻,为救母亲,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桃夭夭淡淡道,“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你若是敢妄动半分,我保证,你马上性命不保!”
说完这些,桃夭夭抬起手,对军情处下令:“缴械!”
“现在,杨刺史可愿送我等出城?”
“愿意愿意!不,下官理当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