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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人啊, 就如被风吹起的蒲公草,在凡尘俗世的洪流中飘摇, 遇上的喜与乐轻似尘埃, 转瞬即散, 唯有悲痛能压在心头, 把苍生碾入土地, 遍尝活着的辛酸。
柳心悦在前院碰到了来秋池,她尖叫着跑到沈情的院子,求沈情帮帮她。
可秋池并非是来带她走,他还没想好如何与柳心悦交待安铭的事,他只是想先瞒着她扶棺回京,他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他刚进县衙,就碰到了柳心悦。
秋池想了又想,最终垂着头,站在原地,与她说道:“心悦, 我没有杀大哥,那是我大哥, 我怎会杀他……因为一些原因, 他厌倦了京城的生活, 你就……你就当他远行了吧, 他会寄信回来, 他还会回来的……”
柳心悦怎会信他, 柳心悦躲在沈情的背后,质问秋池:“你说他活着,说他寄信回来,却从未让我见过,秋大人,我求你……我有了大哥的孩子,你放过我们,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让我亲自问一问他,他就算新婚便厌倦我,看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也会回来……”
“你……什么?!”秋池有些站不稳了,他晃了几晃,在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定,苍白着脸问她,“你说什么?何时?”
他们并非新婚那夜才云雨,这些秋池知道,也正因为此,当时安铭请求给他个了断时,秋池险些听他的意思狠心下手。
可那终究是他大哥,他心中知道,他们谁都没错,错的,就是这老天!
毫不知情的柳心悦说道:“医馆的大夫说,已有两个月……”
她说这句话时,抑制不住地微笑,眼中凝着化不开的温柔。
她沉浸在欢乐中,无知无觉命运的刀已悬在了她的头顶。
秋池乱了,他彻底茫然了,那一点点希望的种子也迅速枯死在了心里,盘上了满地荆棘,让他鲜血淋漓,令他的坚强溃不成军。
他想跪下来,抱着柳心悦大哭一场,可他不能。
他只能忍着,拼命地忍着,一阵阵冷颤。
沈情见他脸色不对,过去说道:“朔阳侯也在,刚刚与我说,你们抓到了窃贼,想来我们应在他们被押送上京之前,先审一审他们身上背负的命案。”
柳心悦以为沈情是为了给她解围,投来感激的目光。
沈情走上前去,小声道:“秋大人,走吧,我们去前堂。”
秋池神色恍惚,转过身,默然无声地离开。
他被击垮了,就像失了魂魄。
朔阳侯傅瑶远远跟着后面,回头看了眼柳心悦,柳心悦十分知礼,明白她身份不一般,福了福身。
傅瑶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到了前堂,沈情审问两个偷盗凤香木的盗贼,这才知道他们在燕川还有同伙。
果然是个贼窝。
这些年他们都会趁圣娘娘节之前,等在侯府的仓库附近,趁仓库搬运东西时下手,这事自然不是江湖野贼能做到的,因而燕川平宣侯的别府之中,还有他们的内应。
“我们要知道那是给太后的贡品,又怎么会偷呢?”
盗贼这般说道。
沈情沉声问:“买主是谁?”
盗贼立刻招了:“凉州的范大户。”
“范大户?做什么的?”沈情从未听过。
盗贼说:“凉州北郡的郡守,范喜则范大人。我们凉州人都给他叫范大户……”
“哦,晓得了。”范喜则这个名字,沈情是听过的,此人的母亲在世时,是凉州第一大商户,十三洲最有钱的人,她深知读书做官的好处,重金请名师指导儿女读书,恰逢先帝立后,大赦天下,范喜则的母亲十分有魄力的用大半家产捐了皇粮贡礼,换来了个美名,先帝便恩准她的儿女科考,范喜则高中后,又得高人指点,官场门道摸得门清,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在任上也颇有政绩,因而去年提了凉州北郡的郡守,晋升神速。
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往刀口上撞,让人来盗凤香木。
沈情问道:“范喜则让你们盗凤香木?”
果然不是,另一个盗贼迅速交待了:“我们自己有门道,知道范大户重金要上好的凤香木,便来试试运气……”
“到平宣侯府试运气?”沈情冷笑,“你们好大的胆子!”
侯府……都敢偷?
一个盗贼无意之中说漏了嘴:“今年运背,不知道那个平宣侯也在,往年得手可是很容易的,各路兄弟都会到侯府捞上一笔……”
另一个盗贼用胳膊肘撞击了他。
沈情一噎,不想再问。
她坐下来,说道:“说说甲号房的安大郎。”
盗贼没声了。
“说!”
“大人,那是个无籍之人。”盗贼说道,“还是戴罪之身,谁知道他鼻子有那么灵,闻出味儿就要来揭布查看,我们只是想让他闭嘴,大人,您要不查一查,府上是否有这人的逮捕令?指不定我们捅死的,是个流犯呢!”
“住口!”秋池道,“谁与你们说他是戴罪之身?!”
“他自己说的。”盗贼说,“我们酒后畅谈,他说他是崖州人,因水灾亲离家散,孤身一人在此地做点买卖,且重罪在身,是上天也不能饶恕罪人……实话说,我们本是想报官,可出门在外讲究的是和气,若非他后来偏要来多管闲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不会与他动手,他是崖州人,水灾失了家人也算是可怜人,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们真不会捅那一刀……就是轻轻捅了一下,没想到他竟死了。”
秋池已忍受不了,他提起盗贼的衣领,狠狠扼住他的脖子,说道:“我大哥!君子端方,待人亲厚,却是死在你们这等下贱阴毒的小人手中!你还我大哥命来!!”
此时,却听门前一声软绵绵惊叫,柳心悦昏了过去。
她是思虑过后,怕待在后院被秋池手底下的人掳走,因而到前堂官员多的地方来,想着只要沈情在,秋池就是为了面子,也不会强行让她随他回去。
她在前堂门外站着时,听到窃贼的供词,忍不住站那儿听了会儿,本以为只是个什么香的盗窃案,不料却听到了命案。
一个安大郎,看秋池的反应,听他说的话,柳心悦已然是猜到了,他口中被这些盗贼杀害的,可能就是自己的新婚夫婿。
柳心悦到底是知道安铭死了。
黄昏时分,她清醒过来,哭求沈情,让她看安铭一眼。
沈情虽不忍,却点了头。
见到棺材中躺的那个人,柳心悦心死了。
可她念到腹中的孩子,在棺前抚摸着安铭的脸,要替他好好养着孩子。
此时,她只顾悲伤,还未细想。
秋池听说柳心悦到停尸房守灵,心中忧心不已,他将银镯和银锁都放在了棺中,此时就怕柳心悦见到。
他匆匆来到停尸房,见柳心悦呆愣愣地握着银镯,心一惊,腿登时软了。
他扶着门框,颤悠悠叫道:“心悦……你……这并非你二人的错……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我亲手将花送与你,结缘的若是你我,可能如今,就是双喜临门……我得了你,你们兄妹二人也能团聚……若是这样多好,若是这样……就好了。”
柳心悦慢慢转过头,惊骇的睁大了眼。
“你……说什么?”
秋池在她的迷茫和后知后觉的惊惧中,猛然想起,柳心悦根本没有见过这枚银镯,她根本还没见过!
“心悦……心悦不要再想了!”
秋池爬过去,捂住她的耳朵:“不……不要想,你不要想……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让你忘掉,是我的错。”
柳心悦还在愣神中,她眼神空洞,幽幽问道:“你说什么?”
泪湿香腮,柳心悦站起来,推开秋池,看向棺木中的安铭。
她愣了好久,用崖州话,慢慢道:“……安……安馨,安铭……”
崖州话安铭两个字的发音与恩民相似。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也唤回了她几乎已经被时光磨去吹散的记忆。
“……哥?”
她晃了一下,坐倒在地。
“哥……”柳心悦失了魂。
哥哥?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秋池百般隐瞒,为何安铭忽然离家……
柳心悦惨笑一声,昏了过去。
秋池抱住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痛哭失声。
傅瑶听说死者是京兆尹秋利的养子,要来悼念,她与沈情走到停尸房门口,恰见此幕,停了下来,又默默转身离开。
沈情站在院中,忽觉眼前的所有,都失了颜色。
她有姐姐,也有哥哥,崖州当年失散兄弟姐妹,家人亲族的,又何止眼前的这对儿不幸之人。
秋池安顿好柳心悦,来给沈情告别。
沈情皱着眉,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沈大人……知道莫忘草吗?”秋池说道,“黑市上贩卖的药草,长期服用,会让……会让她忘记,回京之后,我会请大夫给她诊断,腹中孩子和那些往事……我都会让它们远离她,此生此世,我会照顾她,绝不会让她再受天所害。”
“莫忘草……”沈情想起小乔,心中一痛。
她失神片刻,又道:“秋大人早些回去吧,柳夫……心悦姑娘这几日应会心神不稳,身边别离了人。”
“多谢沈大人。”
秋池神色恍惚地回到柳心悦的房间,推开门,却见她悬在床前梁上,低垂着头,犹如天鹅垂死,白皙的颈子弯出哀婉的弧线,脸上还挂着一行清泪。
她一句话没留,就这样自绝了。
秋池愣在门口,好久之后,发出一声悲鸣。
沈情去时,柳心悦已经咽了气。
她软绵绵躺在秋池怀中,秋池伏在她身上,悲痛欲绝。
“你与大哥……何错之有……”他哭道,“我恨这天……我恨这老天,是它……只给了你们绝路!”
秋池的恸哭惊动了暂留临昭的傅瑶,她看了,低声说道:“秋池,那节日就要到了,又是她生辰,丧事最好别进京,别惊动了他们,暂且委屈你了。”
秋池双眼含泪,抬起头,冷笑一声:“朔阳侯,好能忍啊。”
傅瑶道:“秋大人,苍天无情,报应无偏,今时今日,且忍忍吧。”
秋池在临昭给安铭和柳心悦办了丧事。
简单潦草,一把纸钱一撒,将他二人合葬了,不立碑,不刻名。
沈情写了四个字,向天讨债,烧了它,扬了灰。
秋池和傅瑶离开临昭时,是圣娘娘节的前一天。
夜晚,沈情守在小乔床边,坐在灯下写信。
“爹娘,孩儿安好。”
“可孩儿虽安好,此时,却如暗夜行舟,失了方向,陷入迷惘。”
“程少卿曾问孩儿,断案是为了什么,彼时孩儿答,是为了寻求真相……可如今,孩儿却因真相,夜不能寐,悲伤不已。”
“爹娘,苍生何辜,要受如此折磨……”
“孩儿……还找到了恩人,他一直都在,欢喜之余,却心痛不已,无能为力。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做什么?孩儿无能,什么都办不到。”
沈情写完,放在烛火下,烧了。
“爹娘。”她轻声道,“请保佑孩儿。”
无论前路有多艰险,她既已踏上这条路,就决不回头!